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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人二题
2021年05月27日 10:43  来源:庆元文艺  作者:吴少云 

  贾余

  村人纯朴,凡手艺人,无论年龄大小,手艺生熟,不叫师傅,皆称老师。邻村芳唐的贾余,就是个杀猪老师。

  芳唐衡坑,对门对面,一里之遥。两村均是小村,人家少,猪也不多,贾余就成了两村合用的杀猪老师。

  那时,我们村的社室虽然安着一把电话机,但三天两天摇不通。衡坑人与芳唐人联系,常常采取“遥相呼应”法。比如,陶发想叫贾余杀猪,他就站在榅树脑外,看到芳唐那边的樟树脑有人走动,就用双手围成喇叭,大着嗓门叫,哎——芳唐哪位兄弟——我是陶发——帮忙叫一下贾余老师——我家明早要杀猪——

  哎——听到了——我是寿孙——明早杀猪用早用迟——我现在就帮你去说——

  哎——没有献佛——不赶时辰——早点迟点都行——

  这事就妥了。明早,贾余准会很早赶到。

  杀猪虽算不上什么大手艺,但抓猪上凳,一刀见血,做汤去毛,剖腹剥油,分肝离胆,解肠翻肚,剔骨斩肉,样样都是手上技艺,刀上功夫。

  都说杀猪容易抓猪难,这话一点也不假。大多的猪,虽然笨拙,但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一伙人来,笨猪也会发几下笨威。比如,呼呼呼呼,笨嚎几声。胆小的人,常常会被那几声笨嚎吓倒,不敢下手。奇怪的是,猪见了贾余,就像老鼠见猫,一下变得特别和善了。贾余口里罗罗罗罗轻轻念着,双脚快速踏进猪圈,三下两下,就把一头大肥猪撂倒了。

  猪上了凳,四脚朝天,无论它多强悍,也只能乖乖地等着挨刀了。

  下刀,是最考验杀猪技术的一关。按照农村的风俗,杀猪必须一刀封喉,一刀见血,一刀毙命,决不可以补第二刀。杀猪补刀,是很不吉利的事。如果出现这种事,不损东家,就会损杀猪老师自己。

  贾余杀猪,娴熟老到。毛光,油净,肚清,肠洁,肉方。斩肉精准,不差厘毫;手起刀落,半斤八两。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一刀见血。贾余下刀,既准又快,刀进刀出,干净利落。有时,把猪脚的人一眨眼,没见刀影,却已见猪血呼呼喷出。心里就是一惊,暗暗赞叹,好刀手,好刀手。据说,贾余杀了半辈子猪,只补过一次刀。这在远近一带的杀猪老师中间,简直是绝无仅有的手艺。

  补刀,对于杀猪老师来说,就像是垒石的塌了坎,垒土的倒了墙,是很不光彩的事。对于贾余这样的杀猪大老师来说,更觉得是一桩无地自容倒霉丢脸的丑事。

  那次补刀,发生在芳唐村的苦儿家里。

  苦儿是加囝的独子。加囝成分不好,是个地主。那个年代,运动一来,地主分子要被拉台上挂牌斗争。运动去了,隔三差五要被责令扫地。队长每天派活,常常把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派给他们。因为成分不好,苦儿很迟还说不上媳妇。苦儿一家,就像生了病一般,整天悲天忧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没有一点快乐。

  苦儿家杀猪那天,贾余正闹着肚子。力大如牛的贾余,泻了一天变得手脚乏力。贾余忍着肚疼,好不容易把猪抓上凳,一刀下去,抽出刀来,但不见一滴血涌出。贾余心里一惊,手也抖动起来。没有办法,又补了一刀。第二刀,虽然有血涌出,但还是淅淅沥沥,滴滴嗒嗒,很不顺畅。

  放下尖刀,贾余就把去毛剖腹、解肠翻肚等事,交给了帮忙杀猪的村里人。他说他肚子疼得厉害,承不住了。然后,弓着背,按着肚子,苦着一张脸,悻悻回家去了。

  补了刀,贾余心里就像长了块石头,一直挂挂碍碍,烦烦乱乱。十天半月,饭也不香,觉也不酣。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心惊肉跳。好像,总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没多久,奇怪的事果真发生了。有天,苦儿上山砍柴,晚上也没有回来。村里人点着火把,找了半宿,找遍整片山林,仍不见苦儿踪影。后来,村人叫了法师作法,苦儿才在第二天傍晚回来。据说,回来时,耳洞、鼻孔全塞了泥土。村里人说,苦儿是被野鬼带去了。

  经了这个事,贾余总算松了口气。叹道,原来,是苦儿自个家运不济,补刀,也算是个先兆。

  先兆之说,虽属迷信,但当时二事赶往一处,村里人就不得不联想一起了。这事要在今日看来,其实就没那么玄乎了。贾余腹泻无力,操刀不准,不能一刀见血,并不稀奇;苦儿头戴高帽,娶妻无期,终日苦闷,神经错乱,也属前因后果。至于家运不济,那是自然。那个年代,一个地主分子,家运能济吗?

  杀猪杀猪,刀顶油珠。杀猪老师,总有吃不完的肉。杀猪的工钱,村里人大多不付现钱,而是用猪肉抵销,村人称之工雇。那时,一般杀一头猪,三斤工雇。并有“猪小不下二,猪大不过五”之说。意思就是,根据猪的大小收取二至五斤杀猪工雇。过年时,贾余二三天里,就杀掉四五十头猪,杀猪工雇,就有一百多斤,差不多就值养一头猪了。而且,工雇都是由杀猪老师自己挑选的肉块,大多是很精瘦的腿包肉或很出油的肥肋条。

  说起来,杀猪老师的收入也是很可观的,但村里却没有什么人愿意学杀猪。因为,杀猪是刀尖的活。村里人说,也是罪过的活。传说,杀猪教师在死时,会像猪一样嚎叫不止。这个时候,儿孙们要做个血盆,置于床边,老人才会慢慢断气。因为这个,村里大多数人,都不让自己的儿孙学杀猪。

  有次,衡坑村的薛莲家里杀猪,肉烧好了,贾余还在墙外解猪肠。薛莲用筷子夹了一块肉,特意赶到墙外,要贾余帮忙尝个咸淡。贾余双手正在解猪肠,臭哄哄的猪粪正熏得贾余头脑发昏。看到薛莲迈着小脚碎步,摇着晃着,要把一块猪肉送到自己嘴里,一股无名火就直窜脑门。贾余用手一挡,肉块“扑通”一声掉进杀猪桶里了。

  贾余厉声说,尝咸淡?你们自己没嘴吗?咸淡也尝不出?刀是我操,有罪过也全我担了,你们就那么怕死吗?真那么怕死,这猪干脆就不要养了。

  原来,村里人还有一种说法。杀了猪,除了杀猪之人罪过大外,吃第一块肉的人,罪过也一样大。薛莲想把大过小过都让贾余一人受之,所以弄出个“尝咸淡”的事来。

  这件事,贾余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因为这事,生出不想再杀猪的念头。有几年,贾余真的很不想杀猪了,动员很多年轻人学杀猪,可说破了嘴皮,就是没人愿意接手。没有办法,贾余不想杀还得杀。两个村,上百户人家,猪养大了总得有人杀吧?

  后来,贾余总算找到了一个接班人。那人,就是衡坑村的退伍军人曾才。

  时过境迁。

  封刀的贾余,拒绝杀生。别说杀猪,就连鸡鸭鹅鱼,也概不动手。

  薛莲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过世。

  加囝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摘了“高帽”,苦儿娶了媳妇,育了子女,苦儿一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杀猪罪过之说也早被村人丢到深沟之下。现在,村里会杀猪的人比比皆是。曾才、秦寿、徐才、李斤等许多人,均可操刀。村人哂笑,衡坑杀猪老师比养猪的人还要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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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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