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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人二题
2021年05月27日 10:43  来源:庆元文艺  作者:吴少云 

  钱佬

  钱佬到我们村施兰家上门的时候,已过不惑之年。据说,钱佬在此之前,一直单身,没娶过媳妇,甚至没说过媳妇。至于为什么没娶没说,钱佬从不提起。村里人问起,他缄口不语,装起哑巴。

  老天开眼。钱佬年近半百的时候,施兰居然老腹怀孕,为钱佬生育一女。有了女儿,钱佬与这个家庭,自然就多了一层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钱佬中年得女,甚是高兴。对女儿,更是万分疼爱。钱佬给女儿取了个乳名,叫囡麻。那时,集体化。与钱佬年龄相仿的队里人,大多已做了爷爷,姥爷,对生儿育女的事,早已失去兴趣,也懒得提起。但钱佬不一样,他虽已满额皱纹,但还是个新爸爸。囡麻的事,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于是,一会说,囡麻会笑了,笑得可甜了;一会说,囡麻真坏,昨晚尿了他一裤子。说这些时,钱佬就露出了一副幸福的憨态。队里人,虽然对钱佬的话题不感兴趣,但对钱佬那副憨态,却感到滑稽可笑。钱佬说着说着,常常,就引起一田人笑弯了腰。

  钱佬识字不多,但他口才极好。什么场面上,他都能说上话,常常按照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说话。有时,他还能按照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分析推理,深入浅出,自圆其说。比如,他的衣服从来就是他自己洗。那个时代,村里有家室的男人是不洗衣服的。男人洗衣,似乎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但他从没对家人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很风趣地说,自己洗衣服真好,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别人洗,换勤了,怕别人说烦;换懒了,又怕别人说脏,一点也不自由。不是我吹,我穿的衣服,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这话不假,他身上的衣服,尽管是粗布旧衣,但总是清清爽爽。妻子过世后,村里人认为钱佬会带着女儿回老家,因为那样,他就脱离了这个大家庭,省去许多辛苦。但钱佬没这么做,仍一如既往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家。对于辛苦,钱佬的理论是,人都有贱性,天天做事,做着做着也就做着了。但是,如果哪天不做了,站着就会想坐,坐着就会想躺,躺着了还会觉得腰酸背疼。说到自己烧饭,他也有烧饭理论。他说,自己烧饭最合胃口。随早随晚,饭硬饭软,菜多菜少,有酒没酒,都好,而且都是刚刚好。不过,钱佬最经典的,还是他的皮球理论。对于尹仁为什么那么怕老婆这件事,村里人都说是因为尹仁太笨拙,太软弱,太老实。但钱佬却说,对于尹仁老婆这样的女人,除了怕她,任是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算尹仁不笨拙,不软弱,不老实,又能怎样?那女人怕打还是怕骂?你看她走几步路,昂首挺胸,红头赤额,像个派头十足的公鸡。这种人,是属皮球的,丢在边上,不理不睬,不摸不碰,任由翻滚几下,她也许还滚不到哪去。如果你去踢她打她碰她,她就乱蹦乱跳了,一定跳得比你头还要高。

  很久以后,我想起钱佬的皮球理论,还觉得钱佬说得挺准确,挺形象。尹仁老婆,还真就是那种皮球女人。其实,这个世界上,属皮球的,远不止尹仁老婆一个,而是很多人。不止是女人,也包括男人。

  都说慢工出细活,可钱佬却反其道而行之。在队上干活,钱佬不仅活干得粗糙,用队上人的话说叫龇牙獠齿,而且干活慢慢悠悠,像拉二胡。

  钱佬活干得粗糙,队长说他,他总要不愠不火与队长理论一番。比如,钱佬刮田坎,草根长长。队长说,钱佬,刮草刮根,你看看你刮的坎,山羊胡须一样。你今天刮过去,后天我又得叫人再刮了。钱佬说,队长呀,对刮田坎这个活,其实我反反复复想过怎么刮。我觉得,我这样刮,是最合理的一种刮法。虽然暂时可能难看一些,但这样刮,至少有三个好处。一是不损田坎。你们那样刮坎,皮没了,肉也刮掉一层。春水一来,田坎就容易塌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队里每年有那么多田坎塌了?这与刮坎方法不对头一定有很大的关系。二是省力。我只刮毛,一刮一片。而你们,刮皮还砍肉。三是结果都一样。我刮的坎,老根在,新草长快点。你们刮的,老根没了,靠根须发芽,草长得慢点。你信不,一般情况下,老根长出的草远没新根须长出的肥。你要不信,到割田坎草的时候,你再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钱佬抬头看队长,队长早已走开了,队长哪有心思听钱佬穷唠叨个没完?但对这个外省来的男人,队长除了说他几句,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按照辈份,队长还得叫钱佬叔公呢。

  当然,队长不会把钱佬说的什么塌坎的话当回事。更不会去证实,钱佬所说的三个好处是否属实。队长以为,钱佬这个人就这个样,无论手掌朝上朝下,嘴巴一定朝上。现在想想,钱佬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刮坎,真没必要刮得太深。刮深了,草根没了,塌坎自然就容易了。这道理并不复杂,当年的队长,怎么就不信呢?

  钱佬干活,永远一个节奏,慢慢悠悠,老虎追来也一样,天塌下来也不急。队上干活,一般是同上工,同休工。多数人,临休工前,如果手头活多,一般就会加把劲,把手头的活干干好,尽量不要留个尾巴。但钱佬不那样干,无论活多活少,也无论留不留个尾巴,他都是按他自己干活的频率,慢慢悠悠地干。队长叫休工,钱佬一丢锄头,走人。队长说,钱佬老叔呀,几锄头的事,你怎么都留下来?钱佬说,那几锄头,上午干,下午干,都是一样的。活是干不完的,何必要干那么完整?

  队长摇摇头,不说话了。

  最先说钱佬干活像拉二胡的人,是木升。

  木升问,钱佬,你拉过二胡没有?

  钱佬一惊,说,没有。

  木升又问,那你这手艺怎么练成的?

  钱佬说,什么手艺?

  木升说,干活那股子软功夫。

  钱佬知道木升在奚落他,笑了笑,故意压低声音说,这个,不能说。呵呵,说出来就被你学去了。不过,有一点我得直说,我这个干法,可与出工不出力不沾边。因为,我没少干活。

  后来,钱佬干活像拉二胡这话,就在村里传开了。

  再后来,田承包到户。

  村里人发现,钱佬干活照旧龇牙獠齿。村里人开玩笑说,钱佬,搞单干,二胡忘了吧?钱佬说,单干了,拉谁听?呵呵。没人听,我拉了也是白拉呀。其实呀,钱佬嘴上虽这么说,但老一套并没变——干活仍然是慢慢悠悠,龇牙獠齿。

  如今,钱佬年近九十,仍乐观,豁达,旺健,精神,健谈。

  对于长寿这件事,钱佬也有理论。他说,我从没想过要怎样怎样才能活得久,也压根没想过要活这么久,可是,偏偏活着活着就活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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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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