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叶鞭软在等待中有时会变得心灰意冷,像家中照明的火篾,被从门缝中、窗隙间偷偷挤进来的山风忽然吹灭,然而只要主人用力一吹,火篾就又会复燃,如是往复,一个晚上都会有几次。如此往复,一年中忽灭忽明的火篾光,在叶鞭软身上周面复始。
叶鞭软想,没有红军的身份,小红军算什么呢?不知道他家在何处,也可能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了。战争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那就让他成为斋郎人吧,也算有个归宿。这想法越来越强烈,像似自家庄稼地里的野茅草,割了又长出来,一年长几茬,割了一年又一年,仍旧茂盛顽强地生长着,影响着农作物的收成。
一个晚上,叶鞭软终于忍不住征求叶铁硬的意见。“哥,我想嫁给小红军,让他有个归宿。”
“不,你不能嫁给一个活死人。你已经为他付出过多。”叶铁硬生硬地答道,但眼眶中还是盈满了泪水。这么多年了,她为他俩献出了整个青春,无怨无悔悉心照顾着他俩,已至过早地苍老了。白发在她的头上时隐时现,历经风吹日晒雨打的脸,也开始有了皱纹。叶铁硬怕她看见自己的眼泪,吃力地侧过半截身体。“会有结果的。组织上总能弄明白的。”叶铁硬嗡嗡道,“再等等吧。”
小红军还是没能等到被证明的那一天。那个春天山区特别多雨,一连下了几个月还是不见太阳的踪影。斋郎村出奇地阴冷,有好几个老人和几个有疾病的年轻人都熬不过这种刺骨的春冻去逝了,后山小径上抛满了厚厚黄黄的纸钱,像漫山遍野的落叶,覆盖了上山的小路。
一天叶鞭软服侍好小红军到山上去找野菜。小红军杵在院子中央,仰着头找太阳,被雨淋得湿透。叶铁硬撑着双手爬到院子中,却怎么也没办法把小红军弄回屋里。
叶鞭软提着小半篮野菜回来,见此景象,大吃一惊,丢掉篮子,三步并作一步冲过来,脱掉自己身上的蓑衣套在小红军身上,拉起他就往屋里跑。进屋后当即脱了他湿透了的衣裤,用干布擦干头脸及全身,换上干净衣裳让小红军躺在床上。又马上烧火煮了一大碗姜汤喂小红军喝下。
小红军还是没有挺过来,浑身发烫,天没亮就离开了人世。临走前,小红军双眼噙着泪水,发出罕见的光泽,一双手死死攥着叶鞭软,是万般不舍更是万般感激。似乎拼出全身力气,含混不清冲叶鞭软嗫嚅:“我……叫……艾、青、山,……找……”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慢慢淌下两颗泪滴。
叶鞭软整个沉浸在哀伤之中,只好像小红军是吐出一个什么名字似的,整个被掏空的心只有伤痛,没有感觉到小红军在生命最后一刻说了一句不完整的话,更没能体会到小红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所有感激都在他死死抓住她的双手中传递。
叶鞭软紧紧握住小红军冰凉冰凉的手,慢慢俯下身子紧贴着小红军冷冰冰的身体。恍惚就在昨天,她从山坡下拖回小红军时,小红军也是全身冰凉,她用自己丰满的身体整宿整宿地温暖着小红军,直至小红军活过来。她想,这次也一样,要用自己被岁月偷走的已不再丰满的身体,捂热小红军,捂醒小红军。
斋郎人知道了,不少人跑来帮忙料理后事。这么一些年过来,村里人对叶鞭软从初始的怨恨误解,到同情,再到钦佩,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弱女子用柔弱的肩膀,硬是扛起了一个不幸的家庭而深深感动着,震憾着,并自责着。
村里人怎么劝也没有用,叶鞭软就像乡村悬崖绝壁上生长的松树,根须死死地扎入岩缝之中,山风刮过摇摇欲倒却年复一年坚挺地活着。此时,她就是坚硬的岩松,紧紧拥着小红军的尸体,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村里的妇女看见此情此景,无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五天,村民见叶鞭软昏迷过去,一边请医生给她治病,一边掰开叶鞭软的手,将小红军入土为安。牧牛岗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小红军的离去,无疑给叶鞭软当头一棒,击碎了她的精神支柱,心中的某座大厦哄然溃塌。叶鞭软的身板突然间就矮了许多,整个人更加憔悴。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大病初愈的叶鞭软,拖着异常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拐来到小红军的坟前,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叶鞭软抱着小红军的尸体时没有哭,把小红军从山下拖回家时没有哭,此时,她坐在坟头前,大口喘息着,心脏的跳动轰轰有声地从喉咙里撞击着太阳穴,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苦。战争是什么呢?一分钟前好好的,有说有笑的人,一发子弹飞来,说没就没了。和平了,好好的日子怎么也说走就走了呢。叶鞭软心中就像有人用钝刀子在不停锯着,很疼,很疼,锯出的血不停地往身体外面冒。
你的身份都还没有被证明,怎么就可以走了呢,你叫我如何能原谅自己呢。叶鞭软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法饶恕自己。
叶鞭软坐在那里,不知哭了多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她茫然四顾,目光掠过父母的坟头,变得一丝丝坚硬起来。她要给这个人一个说法,她发誓,她不能让他不明不白躺在这里,她向父母发誓,她向巍峨的牧牛岗发誓。
12
天空刚刚有些发白,叶鞭软就烙了一摞饼放在叶铁硬床旁,走了十多个小时山路,从斋郎村又一次来到了县政府。
还是原先那位县委包副书记接待了她。包副书记看到才短短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叶鞭软,又苍老了许多,心疼地直摇头叹气。“真是苦了你啦,叶鞭软同志。”包副书记热情地将泡好的茶递到叶鞭软手中。“我们也正在商量明天到斋郎去。”包副书记指着刚离开的两位男同志的背影说。
上次叶鞭软离开后,包副书记就向区公所、向公社和村主要干部了解情况,结合叶鞭软反映的事情和诉求,马上组织了一个专门的工作小组,包副书记任组长,形成了一个详实的工作报告。带着报告,包副书记带队到粟裕将军的老部队,到省党史办公室等有关单位了解核实情况。
粟裕率领的部队在斋郎战斗后北指,顺利地进入了仙霞岭山区。而后一直转战在战斗一线,打了不少胜仗,为解放战争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原先参加过斋郎战斗的红军指战员已所剩无几。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了,剩下的战士又随部队开赴前线,再也没有回到祖国的怀抱。1958年,粟裕将军也受到错误的批判,长期受到不公正对待,没法正常工作。就这样,粟裕将军一直在寻找,而且多次交待一定要找到小红军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了。
“现在很清楚了,小红军就是当年斋郎战斗中失踪的红军战士。”包副书记高兴地说。
“你看,这是粟裕将军的亲笔信。”包副书记从一个蓝色的公文夹中小心地拿出信笺。
叶鞭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她为小红军感到欣慰。她将双手使劲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轻轻抚摸着那封久久盼望的信。摸着想着,又回到了那场战斗后的夜晚。月亮血红血红的,她在陡峭的山坡上,踩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寒风从耳旁刮过,像白天战斗中呼啸而过的子弹。
“这是艾青山同志的复转军人证书。”包副书记又从一个黄色的牛皮袋中拿出一本红红的证书递给叶鞭软。
“谁?”叶鞭软惊了惊:“艾青山是谁?”叶鞭软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起来,脑中快速闪过小红军临终前吐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对,就是说他叫艾青山。叶鞭软回想起小红军临终时,拼命抓住她的手,那是生命消逝前夕的回光返照啊,那是小红军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她表达的感恩啊,当时怎么就没听清呢,怎么就没有很好地感受到呢,她很后悔。
“就是你日夜照顾的小红军,小红军就叫艾青山。”包副书记和蔼地说。
叶鞭软极其小心地打开证书,一张照片掉在地上。她捡起一看,“小红军”,她脱口而出。
“部队上好不容易找到的,说是艾青山同志唯一的照片。”包副书记说。
艾青山,叶鞭软激动起来。她抚摸着证书,抚摸着照片,内心涌起一个女人应有的柔软。组织终于承认了,她为小红军激动,为自己激动,一个自己几十年日日夜夜喂水喂饭、把屎把尿的人,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叶鞭软呜呜地大哭起来,她放下一切,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蹲下身子,任凭眼泪劈啪劈啪砸在楼板上。
听到哭声,有几位年轻干部走过来,想要进办公室劝走叶鞭软,一走到门口,就被包副书记用手势止住了。几位年轻干部点点头悄悄退了回去。
包副书记想安慰她,却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甚至脑海里一个暖心的词语也想不起来。有什么话能抚慰这个几十年日夜操劳,任劳任怨、几近支离破碎的心灵呢。包副书记抽出一叠纸巾,默默递到她的手上。谁也无法想象这些年,她所经历的苦楚和磨难。包副书记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掏空了,滋滋地漏着风,冷得全身哆嗦起来,眼泪也跟着簌簌而下。
县委大院的干部陆陆续续下班了,办公室安静下来。傍晚的光线如同薄暮,一种空旷像山雾那样清澈地流窜。窗外一排法国梧桐的叶子最终被雨水打落了,全是光秃秃的枝枝杈杈,只有阳台上两盆文竹努力且孤独地绿着。
不知哭了多久,叶鞭软突然回过神来。“小红军前几天牺牲了。”她特意用了牺牲这个词,他是红军战士,他配。她想。
“哦……”包副书记陷入长久的思索。随手拉亮办公室的吊灯。瞬间,白晃晃的亮光覆盖下来,完全挤走了室内的昏暗,整个办公室一下敞亮了。
包副书记拿起桌上一架红色电话机,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叶鞭软见包副书记熟悉地拨出一长串号码,知道包副书记打这个电话肯定很多次了。
“首长,艾青山同志他,他——他牺牲了。”
“哦……”,只听到对方有些吃惊的声音,显得非常痛心。过了一会,对方一字一顿地说:“一、定、要、追、认、为、烈士。”
放下电话,包副书记表情凝重地对叶鞭软说:“首长让我转告你,党对不起你们,首长本人对不起你们。首长现在身体不好,他会委托长子亲自从北京赶来,向你道歉,向小红军道歉……”包副书记喉咙哽咽着,说不下去。
叶鞭软涌着泪水,哽着声音喃喃地道:“感谢组织,感谢党,感谢首长。我回去一定告诉小红军,他在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会安心了。”她扭过头,甩掉串串眼泪,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踩着轻快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县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