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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年七十九
2014年10月20日 11:15   来源: 庆元文艺   作者: 吴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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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笋大年,父亲都会一个人回乡下住上一二个月。早年,父亲在那段时间里一边看竹林,一边挖一些春笋出售。随着父亲年岁的增长,我们劝父亲不要再回去,春笋被挖掉一些就挖掉一些,也值不了多少钱,有余有剩,总会长成竹林的。但父亲不听我们劝,坚持要回去。父亲说,我只要在那儿,在家睡也没事,别人偷笋就没那么大胆。父亲这话是有道理的,人在与不在,总是不一样的。

  3月初,父亲收拾衣物,还有一些吃的用的,要我送他回乡下去。我推说有事,拖了两个星期。其实,我不想让父亲回去。一是父亲快80岁的人了,一个人住乡下不放心;二是父亲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所做的事情,比如教我如何献饭,与堂叔堂兄打赌,找锁还锁等,都有些稀奇古怪。父亲这样的状况,我们自然不放心让他去乡下。但他执意要回去,说如果我不送他回去,他就坐班车回去。我叫来弟弟商量。弟弟说,父亲自己想做的事,挡是挡不住的。他真想回去,就让他回去吧。说不定一个人在乡下安心一段时间,心里就不那么乱了。我把父亲送回乡下时,对同住村里的小舅说了一下父亲的情况,让小舅隔三差五去老村看看父亲。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打电话给小舅。小舅说,老人天晴就去看看山,下雨就在村里走走,也会在可儿的小店里与村里的人打打胡骨牌,很正常,没事的。小舅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我和弟弟清明节回去了一次,扫坟,也看看父亲。那天,父亲买了肉,烧了午饭我们吃。

  父亲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月,春笋已长得老高了,我把父亲接回城里。回来那天,父亲一定要我帮他做一件事——把他的床铺从五楼搬到一楼的柴火间。父亲说,一楼好,接地,踏实。我说,你在楼上都住10多年了,没什么不好呀,怎么突然想起要住到一楼?天气已渐渐转热,一楼蚊子多,不好住的。妻子也反对,说突然让老人住到柴火间,会让外人笑话的。但父样坚持要睡楼下,还自己动手腾空一楼的柴火间。我问父亲,说个理由吧,为什么要住到一楼?父亲说,不知为什么,现在觉得住在五楼像挂在半空,不踏实,心里空空的,住一楼就觉得安心一点。他还不让母亲一起睡到楼下,他说他要一个人睡。父亲这样说,我们只好顺他的意,让他睡在一楼柴火间里。父亲搬进柴火间后,轻易不让我们进屋。母亲在父亲出去玩时去过柴火间,母亲说,父亲不知从那儿弄来了许多符帖,粘在了柴火间的门后,花花绿绿,看起来挺怕人的。我说,不要管他。他信这个,只要他高兴,尽管让他贴去。

  父亲精神出现异常是在5月下旬。一天深夜,父亲突然上楼把母亲盖的被子掀去,母亲问他掀被子干什么?父亲说拿去当垫被。母亲问你的垫被呢?他说他梦到他的垫被是以前奶奶的盖被,不可以用那床被作垫被。他老睡不着觉,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听到两个老人说话,我和妻子爬了起来。我让母亲把被给父亲拿去,妻子重新拿了被子给母亲盖,我则送父亲下楼,帮他把垫被换了。但父亲没有睡下,他要我与他一起连夜将那床他垫过的被子送回老家,烧到奶奶的坟前。我说外面那么黑,真要去,也要等天亮再去吧?父亲说,你不去,我自己走路也要去。你奶奶说了,这床被是她的,为什么垫在这儿了?她说她很冷,不把被子送去,就要冻死。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想让我们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不然,他就不会罢休。我说,那你不要去,天那么黑,奶奶的坟地那么难走,你去了反而更难了。我把老二叫起来,让他与我一起去。弟弟来了后,我让父亲睡下,然后把那床垫被装进蛇皮袋。父亲睡在床上交代,让我们倒点汽油带去,把坟坪清理一下,再摊上被子,泼点汽油再烧。还说,不要把山烧去。我和弟弟说,知道知道。提起棉被,匆匆离开。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来问我,那床垫被烧得怎么样了。我说,按照你的交代,洒了汽油,烧得很干净。父亲长长吁了一口气,还微微笑了一下。我说,那被子烧了,奶奶肯定在那边收到了,你昨晚是不是睡得好一点了。父亲说,昨晚睡得可好了,你们走了一会,我就睡着了。

  吃了早饭,我让父亲跟我一起去医院一趟。父亲说,我又没有生病,去医院干什么?我说没病也要看看。你看那些干部,他们也没生病,但他们每年都要去检查这,检查那。父亲说,他们花公家钱,不心疼。我说,你花儿子的钱,你也不用心疼。来到医院,我不知道该带父亲上哪个科室。严格来说,父亲吃得下,睡得着,并没什么具体的疾病。一会梦些这个,一会弄些那个,说起来都是他自己内心弄出来的事。县医院没有开设精神科,我只好让父亲去看内科门诊。接待我们的是个姓周的老医生,当着父亲的面,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周医生开了验血单、心电图、脑电图等检查单子后,我让弟弟陪父亲去做检查,我则留下向周医生详细叙述父亲几个月来的种种表现。周医生说,如果把你父亲的这些事串起来想,感觉他头脑里一定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死亡。我推断,一定是他基于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引发了各种各样的怪梦,以致他说出或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周医生这样说,我突然意识到,父亲那次在车上与堂叔堂兄打赌,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一次认真的嘱托。我还意识到,父亲所说的算命的事,那一定也是真的,父亲肯定偷偷去算过命,而且不止在一个地方算过。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三四个算命先生都这样说,逃不了的。”是的,肯定就是算命的原因。周医生说,等验血和心脑电图出来,就可知道个大概了。不出周医生所料,父亲的血清和心脑电图并没什么异常,也就是说,父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行为,并不是身体的病理原因造成的。周医生对父亲说,老人家的身体很好,再活个10几年没有一点问题。父亲说,呵呵,医生都说好听的。不过,我不怕,我都七十九了,去那边也是时候了。周医生说,去不了呢。听说你晚上睡不好,老做梦,我开点药给你,吃了就睡得着了。周医生开了点安神方面的药物,还让我们平时多与老人交流,也可以让他多与同龄的朋友熟人一起聊天,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最好让他开心起来,兴许慢慢就会好的。但这两点都不太容易做到。白天,除了母亲在家里外,我们兄弟都要上班。父子之间,本就没什么话题可聊。再说,父母亲是干不动农活才来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的,在城市没什么亲戚,也没什么熟人。父亲曾说过一句话,这地方人虽多,但比深山老林还要孤零。是的。说起来城里虽然到处是人,但能与父亲聊天的人却非常少。在人挤人的城里,父亲却是个非常孤独的人。

  吃了周医生开的药,父亲似乎开心了一点。吃饭的时候,也会与我们说说话。白天,也会去紫竹公园去转转,与老人们聊聊天。他还对我说,等屋外的蕃薯苗长一点,他就要去松一松蕃薯地。他说蕃薯这东西性贱,一定要常常翻翻它的藤才会结蕃薯,否则,就会光长藤不长薯了。我以为,周医生的药起了作用,父亲的病可能已经好转了,就去周医生处再配了一些药,想让父亲吃得时间长一点,巩固一下。谁知没过多久,父亲又犯病了。而且,这一次父亲不是针对家人,而是民政局的一位女同志。那天上午,父亲来到民政局的财务室,要那位掌管志愿军生活补助的女同志把帐目拿给他看看。父亲平时,经常会去民政局走走,女同志也认得他,还泡了茶给父亲喝。女同志问父亲帐目有什么问题吗?父亲说他感觉工资被少发了。女同志说,不会的,都是按季度发,而且相同工资额的是一批人,不会错的。父亲一定要让她拿出来看,女同志态度很好,就把账目拿给了父亲。帐目的数字很小,而且父亲也看不懂帐目,父亲就想把有他名字的那张撕下,说要带回家让我和弟弟看看,父亲的举动,把女同志吓坏了。女同志迅速阻止了父亲的举动,把帐簿夺了回去。女同志说,我一模一样复印一份给你带回去,也可以叫你儿子到这里来帮你看,但不可以撕下。父亲不相信复印,说那样会有走作,就要撕下带回去才算数。父亲就因为这事,与女同志吵起来。父亲后来还摔了茶杯,吓得女同志都哭了。我赶到民政局的时候,父亲已被人劝开了。我先去向女同志致了歉,说父亲年纪大,脾气差,对不起了。女同志说这老头也算认得的,本来挺随和、挺讲理的一个人,想不到这次怎么会这样。那时,我真怕他把帐撕了。我准备带父亲离开时,民政局有位老同志对我说,民政局这一点补助,你父亲的生活开支可能不够一些,你们做子女的,也拿出一点吧,省得老人把气撒在民政局里。养儿防老,这是规矩,也是义务。听说你是个老师,为人师表,这些道理,一定比我们还懂得。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但是,我不知道作何解释。我是个孝子?父亲的精神不正常?我红着一张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匆匆带上父亲,离开了民政局。

(编辑: 陈沛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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