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中国庆元网 > 庆元文艺 > 小说故事   正文
父亲今年七十九
2014年10月20日 11:15   来源: 庆元文艺   作者: 吴少云  

 

  2

  元宵节那天,一家人吃过晚饭,准备上街去走走,看看烟花,龙灯。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赶热闹的事,他向来是很积极的。但那天晚上他却有些反常,他说他不想去。我说为什么不去?听说今年吴村龙和李村龙还要在市民广场斗龙呢,你不是挺喜欢看斗龙吗?怎么不去看看呢?父亲说你们去吧,我不大舒服,想早点睡。不太舒服?吃晚饭时,我看他还吃了二碗饭呀,怎么就不舒服了呢?我说哪不舒服呀?要不要拿点药吃,他又说没事,不要的,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晚上9点多,我与妻子、母亲看了龙灯回家。父亲没有睡觉,坐在客厅里抽烟。他没看电视,也没开灯。你看看,这一间的烟气,呛死人了。母亲数落。茶几的玻璃烟灰缸里,已垒起一堆烟蒂,客厅里烟雾弥漫。我把客厅的纱窗打开,又把烟灰缸里的烟蒂用茶水浸灭,倒入垃圾桶。我说,气管不好,还抽那么多烟?父亲说,睡了一会,睡不着,就起来抽烟了。父亲说话时,一点表情也没有,真的像是病了。我说,爸你有什么事吧?是不是哪不舒服?他说没什么事的。没什么事的。他吞吞吐吐又说,就想买个锁,找了两天了,还没有找到。是以前我们家里锁仓门那种长锁,竹节一样的锁,长长的锁身,长长的钥匙。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看看哪儿能买到一把。

  原来,父亲不舒服,是因为买不到锁。不过,那样的锁,早就不用了,绝迹了,父亲怎么突然想起买那样的锁呀?买来什么用呀?这老人,怎么突然想起要买那样的锁呢?但我没问父亲买那样的锁做什么用,我觉得,父亲买锁肯定又是他自己头脑里想出来的什么事,比如锁住寿命之类。我知道,如果父亲是这个用意,即便我问了,他也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父亲在人前常常说,自己活得已很久了,村里那些与他同辈的人,早就去那边了。有这个岁数,随便什么时候去那边,都是火候了。好像他对死亡一点也无所谓,一副很豁达的样子。可我知道,父亲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对死亡还是非常恐惧的。小时候,我跟父亲一起睡。有天半夜,我被父亲呜呜的哭声吵醒。我非常害怕,用脚用力踢了他两下,父亲翻了个身,才停止哭泣。我问他怎么哭那么响?他反问我他哭了吗?我说是呀,我都被你吵醒了呀。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所以就哭了。我呵呵大笑,大人做梦还哭,被人笑死了。父亲说,别。别作声。爸这不是怕死么。

  我没问买锁什么用,但这一次,父亲自己却说了买锁的用处。当然不是锁寿命,而是买锁还人。他说他在50多年前,借过一个叫叶帮余的人一把竹节锁,后来忘记了还。现在叶帮余虽然死了,可他的女人还活着。有天,父亲在街上遇上她,她还认出了父亲。说了一会话,她就说了父亲当年借锁的事,说那是一把竹节锁,还是把铜锁,锁门楼用的那种,长长的。帮余生前还说过锁的事,说父亲不厚道,还欠着一把竹节锁。她还说,她有几次做梦,梦见帮余还说那把锁。但她一直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没法让父亲还她锁。她要父亲把锁还给她,她还要把锁埋在帮余的坟头去。

  小时候,我家里是有那种锁。竹节型的。但那种锁早已在生活中绝迹,或丢弃,或当废铁出售,或被一些收旧货的人收走,没有人会留下那东西。

  我说,那种锁,看都没看过了,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你还是与那个帮余的女人说一说,还她几元钱吧。父亲说他说过了,那女人不要钱,还她二百也不要,就要还她锁。我答应父亲,这个锁,我来想办法,你安心睡吧。

  元宵节后,我找遍了大街小巷,夜市地摊,竹节锁的影子也没找到。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但他也是两手空空。还不上锁,父亲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看到父亲那般焦虑和痛苦,我只得开导他,不要急,慢慢找,总能找到的。有一天,我与表弟说起找锁的事,表弟说去网上找找吧。我上网搜寻,还真搜到了一款圆形竹节铜锁,可一看价格,吓了我一跳,一口价,1200元。说真的,不是我付不起那1200元,而是觉得拿1200元买那么一把小锁不值得,而且还是作为归还50多年前的旧账,更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天下哪有那么较真的女人啊,记住50多年前的一把小锁,还非让人归还。我没对父亲说网上有锁的事,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依父亲的性格,别说1200元,就是2200元,他也一定会要我替他买回来的。

  我对父亲说,你带我去见见帮余的女人,我去对她说一说,那种锁没有一点用,也没地方买,还不如赔她一点钱实用。父亲说那把锁他记得清清楚楚,确实借过,确实没还。去借锁那天,是帮余把锁交到他手上,帮余女人还冲了茶他喝。不过,那锁帮余没说过要归还,后来,他去了温州,那锁忘记还,也不知丢哪了。父亲拼命说锁的事,却不说带我去见帮余女人。我不知道是他说来说去说忘了,还是他不想带我去见她。我又问他,帮余女人住哪?你带我去说一说。父亲说她住在石潭后路,在一条小弄里,很难找的。我都说不动她,你也是一张嘴,你还能说得动她?不要去,去了也是白去。父亲让我打个电话给姐夫,问问他们村里有没有那样的锁。我打电话给姐夫,对他说了父亲借锁还锁的事,也说了什么样的锁。姐夫说,他好像在谁的家里看到过那样的锁,他会去问问看。

  过了两天,姐夫打电话给我,说本来已找到一把锁,也同意以一把新铜锁与他调换。但是,第二天,他又跑到姐夫家跟姐夫说,他女儿告诉他,这种锁现在很值钱了,一把就值几千元。他怪姐夫,同村的人也蒙,赚钱也不可以这样赚吧?后来,姐夫只得把实情告诉了他。他想了一会,信了。那不与你换新锁了,你老丈人不是会做竹器吗?你让他来帮我做几天竹器吧。他这样说,我只好答应了。姐夫让我对父亲说,等天气暖和一些,就去村里帮那人家做几天竹器,好把他家的那把锁换来。

  我把姐夫的话对父亲说了,父亲哪还等得到天气转暖,第二天就去了姐夫家。

  约过了六七天,父亲从姐夫家回来了。他说他用5天工夫换了一把竹节铜锁,替那家人做了3个竹篮,5扇竹晒,还做了3只火笼。做完这些,才换来这把竹节锁。你看,就是这把。父亲从尼龙袋里拿出一把黑不溜湫的旧锁让我看,他说真奇怪,这锁很像当年他借的那把。很像,越看越像,一模一样。这锁,明天早上就送去还。父亲显得很高兴,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

  第二天,我去上班。上午10点多,父亲找到我所在的学校,看到我正在给学生上课,父亲就呆在教室外等我。下课后,父亲对我说,他去还锁时,被帮余的儿子骂了一顿,那把竹节锁也被帮余儿子从五楼丢出窗外,不知丢哪去了,让我去帮忙找一找。他说帮余儿子真不是东西,一点也不像帮余,那么坏,那么凶,像狗一样乱咬人。我说这锁不是帮余女人让你还的吗?你那么辛苦找到锁还给她,她儿子怎么还要骂你?你还锁时是不是说过什么难听的话?父亲说,那锁其实不是帮余女人让我还,是我自己做梦时梦到的。在梦里,帮余说,不还他锁,他就要带我去那边帮他做火笼。帮余很怕冷,冬天要烘两个火笼,脚上踏一个,腿间夹一个。我以前替他做过火笼,他在那边可能还惦记我替他做火笼吧。不过,我怕你们不相信,所以骗你们是帮余女人说。帮余女人其实没说过还锁的事。我今天去还锁,我好言好语去说。我说是我50多年前借的锁没有还,帮余女人说她记不得这件事。我说真借过的,借锁时你还泡过茶我喝。她说记不得了,50多年前的事谁还记得呀?这锁一点用都没有,还我干什么呀?父亲就说了为找到这把锁花了多少心思,找了多长时间,还替人干了多少活才换来的。借的东西一定要还的。本来还就还了,但父亲后来要她把这锁埋在帮余的坟头,说这也是帮余托梦说的。就是这句话惹恼了帮余的儿子,他骂父亲是个疯子,锁怎么可以埋坟头呢?锁住了坟头,里边的人永世不得超生,这不是害死人么?说父亲还锁是没安好心。父亲说是帮余托梦的,要埋在坟头左边的树下。父亲说什么他们也不信,父亲火了,骂他是个不孝子孙。帮余的儿子也火起来,站起来从父亲手上夺过竹节锁,顺手就丢出窗外。那房子楼下是片菜地,还有苦竹丛。父亲下楼找了很久,但找不到了。我说找不到就别找了,你把锁送到了他家里,还给了他们家。他们自己丢了,就算还给他们了。父亲说让我再去找一下,找不到就算了。我和父亲坐上三轮车,来到帮余儿子楼下的菜地里,找呀找,找了好久,找遍了整个菜地,还仔细摇了每一丛苦竹,但那锁不知是让人捡去了,还是丢在什么角落里了,一直没有找到。我说,这锁有些奇怪,本来丢下来一定会在地上的,不可能找不到,也许是帮余自己收走了吧?我这样说,父亲居然信了。父亲说,是的,我想一定是的,不然不会找不到的。回去的路上,我们遇上了帮余的儿子。他把我叫到一边,轻轻对我说,你父亲可能有点不对劲,感觉他有些心慌意乱的样子,今天一早拿把锁到我家来还锁,后来还缠着我妈,非要我妈带他去我爸坟地埋锁不可。我虽然不迷信,但我还是觉得把锁埋在坟头不是那么回事。后来,老人被我呵斥了几句,我还装出把锁甩出了窗外。锁没丢,还在我家里,你什么时候来拿吧。原来如此。

(编辑: 陈沛沛 ) 
©庆元文艺网
主办:庆元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协办:庆元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