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早上，张文辉到米铺上工，进了侧门，看见杨庆堂蹲在正房的门槛外。以往，杨庆堂总是倒背着双手站在石阶上，调排帮工伙计们一天要做的事情，米行被抢，他的姿势也改变了。看杨庆堂像一只受伤的猴子，弯腰弓背蹲在那里，张文辉心里掠过一丝怜悯。
张文辉想说话，刚好吴伯来了，他就示意让吴伯开口问话。
“掌柜，店门要开么？”
“开，怎么开？”
“那，那我们做啥事？”
“碓米。到水碓房碓米去。”
“掌柜，店堂里米堆满了。”
他们跟随杨庆堂去了店堂。生意没有开张，水碓房大米加工照常进行，几天下来，米铺里到处堆满了大米。望着大米，杨庆堂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差没哭出声来。
“掌柜，要么，我们开店卖米吧。生意归生意，告状归告状。”文辉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想开呀，可是，万一他们又来抢怎么办？”杨庆堂叹了一口气，又说：“还是再等等吧，快了，快了，官府肯定会把那帮土匪抓起来的。”
杨庆堂明显是在自我安慰，因为，抢米的事情已经九天过去，两名衙役到米铺走马观花地转了一趟，就没了下文。
“陈国均这个狗官，吃皇粮不管事，我要连他一起告！”杨庆堂破口大骂。每当听到这样的骂声，张文辉就知道他要去告状了。这几天他天天往县衙跑，走之前都有类似的骂声，好像带头抢米的不是林自彪，而是那个姓陈的狗官。临走时，杨庆堂交代文辉和吴伯把脏米洗出来，拿去晒干，自己边走边骂出了米铺。
所谓的脏米，就是那天米铺被抢后从地上扫起来的大米，一共有五箩筐。他们把米抬到水井边，淘洗干净，铺开篾簟，晒在陈家大院的坪子上。
张文辉干得很卖劲，他想以不停的劳作，来忘记米铺被抢这件事情。这几天，他千百次对自己说，抢劫与我无关，依然难以摆脱自己是的帮凶阴影。他觉得自己是潜伏在米铺里的内奸，卑鄙可耻，罪孽深重。他恨自己，更恨叶仁焕。永通米铺被抢的第二天，叶记米铺就开始卖米了，价格也是二十五文一斤。街巷传言，大米还要提价，人们开始疯狂抢购，没人嫌贵，没人闹事。此时，张文辉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叶仁焕与杨庆堂商业争斗中的一枚枪，一个不光彩的卒子。
“哦嘘——哦嘘——”
文辉在想心事，耳边响起吴伯的声音。一群鸡在偷吃晒出去的大米，他忙丢了水桶去赶鸡。听到声响，春秀从正房跑出来帮忙。
“哎呀，我不知道你们晒米，知道，我就不把鸡放出来了。往那边赶，那边，赶回后院！”春秀叫道。
围追一番，鸡们退到通往后院的过道里。吴伯，留在坪子上收拾残局，张文辉和春秀继续往前赶。文辉发现，父亲送给杨庆堂的大公鸡，也在鸡群里。它比当初更加壮实高大了，而且羽毛艳丽油光发亮。大公鸡走在鸡群当中，母鸡们前呼后拥地跟随在它身旁。文辉暗自笑了：当初，自己以为是送它上断头台，没想到它因祸得福，由此进入了妻妾成群的温柔富贵乡。
过道尽头，是通往后院的门，鸡群似乎不愿后院去，不肯跳过门槛。春秀挥动双手去赶，大公鸡突然飞起来，她急忙往旁边躲，“啊唷”一声坐在地上。张文辉把鸡赶进后院，关了门，春秀还坐在那里叫唤不停。
“小姐，你没事吧？”
“哎呀，痛啊！我的脚骨断了。”
春秀的声音里含着痛苦，也多了一些娇气，比平时更加悦耳动听。张文辉将她搀起，想扶着她走，还没迈开步子，她又尖叫起来。
“啊，啊，我的脚真的断了。”
“那怎么办？”
“你，你背我。”
文辉的心怦怦乱跳，动作也有些僵硬了。他在她的跟前蹲下，她将身体匍匐到他的背上，他抱住她那双像春笋般圆滚结实的大腿站起来。就在那一刻，文辉突然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漂浮在空中，双脚开始不听使唤了。他努力想走得平稳一些，可是，每走一步都像踩踏在棉花上一样，眼前的房子、过道和路面都虚幻了，整个世界像是沉入了水中。
“你的身上有股味。”
“什么味？”
“好闻的男人味。”
张文辉不敢接话，一步一步往前走。也许是为了闻他身上的味道，春秀的一缕头发挂在他的脸颊与耳根之间，每走一步，头发就与他的皮肤发生一次摩擦，奇痒无比，浑身舒服得难受。他拼命让自己走快一点，再不快一点，可能就要瘫倒在地上，窒息死去。
好不容易到了正房的厅堂，文辉想将春秀放在椅子上，猛然间，一股不可阻挡的奇怪感觉汹涌袭来，他的双手死死掐住春秀的大腿，似乎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一切都晚了，在春秀被掐痛的叫声里，他在山崩地裂中坠落了无尽的深渊……
他们跌倒在地上。张文辉仰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伸手摇他的肩膀。
“怎么啦？你怎么啦！”
张文辉缓过神来，回头看了她一眼，连忙翻身站起，做贼似的逃离杨家大院。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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