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爬了一段坡，轿子歇在凉亭里。陈国均下了轿，问轿夫快到没有，轿夫将手一指说，那里就是庆元县城。这时，一路同行的戴维斯也下了马，两人站在凉亭的门口，遥望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群山环抱中的一块狭长形盆地，一条清澈的小河从东边的山谷蜿蜒而来，在田野上拐了一个柔和的弯，朝西南流去，县城就枕在河流的臂弯里。小城南倚青山，北面绿水，东西两面是大片的田野。从这里看去，可见错落分布的民房、街道、城墙和城门。城门几乎与那座跨过河流的廊桥相连接，一条石砌古道从廊桥上伸长出来，穿过田野，延伸到他们的脚下。田野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劳作者，偶然传来深沉而悠远的牛叫声。
“山环水抱，阡陌纵横，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真是个好地方啊。”陈国均由衷感叹。
“是啊。陈大人，我们到了这样美丽的地方，肯定不虚此行。希望你能建功立业，造福一方，我能给这片乐土带来上帝的福音。”戴维斯说。
“谢谢洋大人的金口。”
“应该是我感谢你！这是你的地盘，今后，还望得到知县大人的帮助，支持我发展教徒，建立教会，让我尽早向米希尔神甫复命。”戴维斯说。
“这个请戴维斯先生放心，上任之前，府台大人专门交代，要我大力协助您，我会尽力而为的。”
一路上，陈国均都不愿跟戴维斯多说话，他的中国话阴阳怪气，听起来很累，今天心情好，才多聊了几句。他们打算重新上路，凉亭边的山上走来两个人。前面十几岁小女孩，后面一名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俩。她们衣衫褴褛，身上背着一个大竹篓。经过凉亭时，陈国均好奇地朝她们的竹篓看。
“你们割草？”
“不是草，这是饭？”妇女看了他一眼说。
“饭？”
“这位大人，你可能没听说吧，庆元有四宝。火笼当棉袄，辣椒当油炒，火篾当灯草，野菜当饭饱。这个野菜呀，就是其中一宝。”说完，妇女背着“饭”走了。
那妇女说话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没有痛苦，没有哀怨，好像在自嘲中还带有几分骄傲。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也能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是陈国均对庆元人的第一印象。陈国均被妇女乐观、幽默的情绪所感染，兴致勃勃地上轿进城，万万没想到，那里等待他的却是一场令他不寒而栗的风波。
当晚，提前到庆元师爷刘永宽在醉仙楼备置酒席，为新知县接风。说是接风酒，实际上等于是与同僚的见面会。刘师爷先把知县吹嘘一通，又介绍传道士戴维斯，接着将众人一一介绍给新知县，大家都相互作揖，客套一番，然后再上桌入座。陈国均自然坐在上座，左首坐着戴维斯，右首坐着刘师爷，下面依次是张巡检、王典史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典吏。酒菜上来，开始相互敬酒，肉麻的恭维话不绝于耳。
陈国均平生第一次得到这么隆重的奉承，心里很受用，不免多喝了几杯。散筵时已经大醉，张巡检扶他下楼。刚下楼梯，有人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冤枉呀，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啊！”
陈国均不知如何是好，张巡检抢先喝道：“杨掌柜，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县太爷今天刚到你就来喊冤？有事，明天到衙门说！”跪地者连忙起身退了出去。陈国均在张巡检和刘师爷的搀扶下回到县署，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陈国均在鼓声中醒来，连忙穿衣洗脸来到大堂。堂下，跪着昨晚在醉仙楼喊冤的那个人。陈国均给他免了跪，那人就弓腰站在那里，痛哭流涕地陈述起来。
“光天化日，当街哄抢，这还了得？杨掌柜，你先回去，我立刻派人查实，严惩不贷！”陈国均火冒三丈。
杨庆堂退出大堂，陈国均想叫张巡检立刻办案抓人，站在身旁的刘师爷不停地扯他的衣角。陈国均只好随刘师爷走往后堂，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陈老爷，你打算真的查办？”
“彻查严办。”
“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是暂且放一放为好。”
“这是为何？”陈国均不知道哪头是北。
“因为众人抢米是有缘故的。去年，庆元遭了旱灾，粮食歉收，永通米铺趁机提价，几天米价提高了一倍。这是趁火打劫，抢大家口袋里的钱呀，众人才抢了他的米。”
“商人无度提价，固然可恶，可是，也不能无法无天公然抢劫啊，岂能让他们逍遥法外？为首者，必须捉拿！”
“抓人容易，日后衙门的事就难办了。”刘师爷又说。
“这又为何？”
“陈老爷，你想想，杨庆堂肆意提高米价，掏谁口袋里的钱？”
“买米者。”
“买米者都是哪些人？农民买米者不多，就是没米也无钱买。买米的人，主要是手工艺者、商贩，还有衙门里的公差。你把抢米的人抓起来，等于衙门默许了米商提价。这你就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失去了人心。这是其一，其二。米涨价了，衙役们的薪水没有涨，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谁愿意尽心尽力为你县太爷办事？”
“这么说，抢米案就不查了？”
“查是要查的，办么，慢慢办，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那就依你说的做吧！”
陈国均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升堂审案，就陷入事与愿违的两难境地，心头冒起了无名之火。他甚至想将茶碗摔地上，泄泄火气。案子不及时查办，事态会如何发展呢？他把举起的茶碗收回来，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进入了思索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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