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扎着一块围裙站在灶台前，他的袖子撸得高高的，裸露的胳膊上蚯引般的青筋在爬动，脸上那岁月的沟壑里流动着兴奋，自喜的涟漪在额头上的三丘“大寨田”里荡漾，显得比平时年轻了许多。揭开锅盖，一团热气毫不犹豫冲向房顶，又雾一般向四周弥漫开来。他拿起锅铲搅拌锅里的狗肉，一边不停地搅着，一边将头伸到锅的上方，用鼻子搜寻着热气中的狗肉芬芳。那鼻子是极为聪明的精灵，立即有白色液体热情地迎接出来，在鼻尖上结成闪光的珍珠。父亲拌一下，就有一颗珠子落在锅沿上“哧”地一声，化为乌有。父亲撮起一块狗肉塞入嘴里，“呼噜呼噜”在嘴中转两下，又无可奈何吐回手上。他用力吹了几下，再塞入嘴里。
“啊，熟了，熟了。”
父亲把锅里的狗肉打在一只大脸盆中，将一瓢水倒入锅里，铁锅声起了一阵完成任务后的欢呼声。父亲将大脸盆摆在桌子中央，儿子们迅速拿起筷子，想来个先下手为强。
“慢，先把酒分好。”
老二将两瓶“曲香”倒成了四大碗，父亲刚欲说吃，无意中看见坐在灶堂前的老伴。
“老太婆,你也来吃点呀。”
母亲坐在那里不动,发狠地剜了他一眼。父亲还想说什么，可是儿子们已经鸭咽田螺般劳作起来，他再也顾不上说话了，也将筷子叉进了大脸盆。他很怨恨自己那副老牙不争气，不能几下就将狗肉就嚼烂，使狗肉通过喉咙时显得十分艰难，有几次甚至挤出泪花来。老大深知自己决不是两位弟弟的对手，专捡腿肉吃，以求在质量方面取胜。老二吃得最快，大有“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势头，老三吃得”哧噜哧噜”直响。响声先是在嘴唇间豪放，旋即就从脖子里深沉下去，响得叫人厌烦，响得让人嫉妒。
由于他们吃狗肉的态度十分认真负责，母亲从厨房走出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发觉。
酒碗都干了，桌上到处是自由散漫的骨头，桌桌中央是半脸盆的狗汤，几块受冷落的肥肉在汤水中漂浮。兄弟们眼睛迷迷茫茫，眼珠不听使唤，脸色像猴儿的屁股一般红艳。父亲不愧是酒坛老将，醉出了与众不同的风格：青绿的脸变得只有两指头宽，双眼深深地向脑后勺陷去。
“爸，我……我看你醉了。”老二说。
“没……没醉，我当大队长那时节，一家伙干一瓶，还要看《红灯记》呢。”
“爸，你别吹牛皮！”老大卷着舌头说。
“吹啥牛皮？没酒，有酒我跟你们再干两碗。”父亲说。
“酒，我有。”老三说完，到房间里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瓶酒出来，“笃”地顿在桌子上。
“哎，好酒。老三，这酒要多少钱？”老大捧起好看的瓷瓶，醉眼昏花地瞧来瞧去。
“老子喝酒，从来不花钱！”老三将袖子撸了撸，很有英雄气概。
老大呆了一下，将酒瓶顿在桌子上。
“这种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自己喝。”老三也不示弱，咬去瓶盖，哗地给自己倒了半碗，“咚”地又将酒瓶顿在桌子上。碗筷们惊叫了几声。
“老大，老三跟你开玩笑。这酒，是我买的。”老二把剩下的酒分了。
“老三，以后要干点正事了，别再乱来啦。”老大还是不肯罢休。
“乱来？乱来也不是我一个人乱来。现在，有几个人不乱来？”
“人总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才活得自在呀。”
“哼哼，讲起来比唱还好听。你没拿一分钱到家里来，怎么把东西一袋袋背走，那都是你自己种的？”
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神情恨不得要把老三一口吞下去。
“吵个死，你们这些野种！养你们都白养了，没有一个争气。”父亲骂道。
“老不死，就会骂人，你自己不是也没有一点屁用。别人当干部，子女都安排进了社办企业，我却要做第三只手。你以为我想偷，想坐牢？”老三满肚子委屈。
“畜生，我敲死你！”父亲手中的空酒瓶向老三飞去。老三头一偏，瓶子碰在柱子上“啪”地一声，碎片水花一样溅开，落在地下。老三站直身子，双手抓住桌子用力一掀，桌上的碗筷盘子一齐往地下溜去。大脸盆欢快地跳了几下，倒扣在地上。
父亲摇晃了两下，泥一样滑到桌底下。老大、老二走过去，见父亲歪在桌脚上，双目紧闭，已经鼾声大作，节奏舒缓。他们想把父亲抬进屋里去，但那样要付出艰巨的努力，就想起了老三也许会对父亲的安全有威胁。
“老三，我们睡觉去”
老大，老二架起怒气未消的老三，一步一晃朝房间走去，父亲的鼾声成为了他们的脚步声的伴奏曲。
太阳已经逍遥到西山后面去了，晚风在不断揉弄本已憔悴的茅草。
母亲放下簸箕，举起锄头，用力地劈下去，大地露出黄色的肌肉。母亲挖好土坑，她先将狗皮铺在坑里，然后倒入黑狗的五脏，再端端正正摆好狗头。狗眼还是圆鼓鼓地睁着，她俯下身子，伸出战战兢兢的手抚合了狗眼，可是手指一放，狗的眼皮又弹开了。试了几次，狗眼一人睁着，她知道狗眼是合不上了，黑狗的魂在这里啊。几滴泪水从她的腮上滚落下来，母亲用双手一掬一掬地捧起黄土，撒在土坑里。黄土埋下了黑狗，也埋下了眼泪。
母亲沿着田间小道，朝大路上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县城的灯光越发辉煌灿烂起来。今天，真的要用自己积的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她包的粽子小巧玲珑，有棱有角，在村中是出了名的。望着远处明亮的灯火，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脚步也灵便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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