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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斋郎战斗的那个晚上,远远近近的阵地已焦灼了,苍白的日头渐渐成了如血的残阳。原先还像一锅沸沸腾腾热粥,听不出个数的枪声也逐渐平静了,整个牧牛岗和狮子山一下死一般寂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村民抑制不住的兴奋声:“红军胜利了!”“红军胜利了!”像寒冬腊月很少听到的雷鸣,从遥远的天边隆隆滚来。
叶鞭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最初是慌乱的,甚至惧怕。当慌乱的心开始镇定,又一个慌乱扰乱了她的思绪。
哥不知怎么样了。那个小红军不知咋样了。叶鞭软的心不时地疼一下,又疼一下。一疼为哥,一疼为小红军。
小红军其实比叶鞭软还大,只不过长着一张娃娃脸,叶鞭软就叫他小红军。
夜色像厚重的大幕把斋郎村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小小的月色凄哀地涂抹在村前的千年柳杉上。叶鞭软哄睡了父亲,蹑手蹑脚溜出家门,来到村后山的主战场牧牛岗。叶鞭软举着火篾,一边摸索着往前走,一边搜寻着。她不时被山坡上的树丫和尸体绊倒,不时被吓得全身止不住颤抖,脚掌被山地上成片的子弹壳硌得生痛。有灯就有人,她记得母亲生前的话。一点微弱的黄色火光,在陡峭的山崖上不停移动。凭借微弱的火篾光,叶鞭软不停翻看一具具尸体,嘴中不时念叨:“哥,你在哪?哥,你在哪?”抽泣声不时惊起三两只饱食后熟睡的乌鸦。
在一处有五六具尸首叠加的地方,叶鞭软一眼认出了趴在上面的壮硕熟悉的身体。“哥,”叶鞭软将他翻了个身,果然是叶铁硬。“哥,醒醒,哥……”叶鞭软呼唤着,一时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使劲摇着叶铁硬。
一会儿,叶鞭软冷静下来,用手摸了摸叶铁硬前额,冰的,又用手指感受一下鼻息,还活。叶鞭软趴在叶铁硬身上,嘤嘤抽泣起来。
当叶鞭软用力拉起叶铁硬时,更吃了一惊。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和两块红艳艳的肩徽躺在那儿。叶铁硬正面压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红军。啊,就是小红军,那张熟悉的娃娃脸,即便是满脸是血,叶鞭软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村里不时传来三两声似狼嚎的狗吠,长时间地在牧牛岗上空回响,凄厉地划过叶鞭软的心。叶鞭软内心很诧异,平时听到蛮亲切的狗吠声,怎么今夜听起来像狼叫呢?叶鞭软感到阵阵从外到内又由内而外彻骨穿心的冷,怎么办?怎么办?
叶鞭软跑回家卸下门板,又跑回牧牛岗下的山坳,把小红军拉回家后,再重新上山把叶铁硬拉回家。
叶鞭软后来回想起来那晚的举动,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自己柔弱的身躯,是如何把他两个壮汉给弄回家的。
回过神来的叶鞭软看着两个不知能不能活得过来的人,一脸茫然。再看看自己,浑身是血,手,脚,上衣,裤子,被划开划裂。叶鞭软无力地瘫坐下来,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一种从脚底直抵心脏的痛。
对了,要换衣服!出门的时候叶鞭软听到村民的议论,红军打了胜仗就要走的。叶鞭软清醒下来,要是国民党或地方反动武装知道自己家里有个红军就糟了,不但害了红军,全村也要遭怏。
为了防止敌人反攻倒算,叶鞭软小心地将小红军的军帽、军衣换下来,换上叶铁硬的衣服,将叶铁硬的大刀会会服也换了下来。
着着两堆服装,叶鞭软觉得红星是那么亲切,那么暖心。相反,大刀会的黄符布挎带和胸前背后印着“老祖保佑,刀枪不入”的青黑上衣却愈发显得刺眼,剜心。
叶鞭软想了想,把红军帽服小心翼翼地用母亲准备将来给她结婚用的崭新的大红床单包裹好。把“刀枪不入”扔进灶膛烧了。
注定今夜无眠。一场战争,一个村庄,一个农家,一个无助的村姑和三个昏睡的男人。
马上就要天光了,望着远山山尖上空微弱的苍白,看着放置在自己房间的两个男人:一个面如白纸,一个黑如灰炭。叶鞭软一直在心中默念:醒过来吧,醒过来吧……她牢记着母亲生前经常说的话,只要心中念念就会有回应。
天亮后怎样才能把俩人拉到县医院去治疗呢?邻村的赵郎中虽然名气很大,但医治这样重伤昏迷的重症病人恐怕不行吧?肯定不行。
怎样送医院呢?一个红军,一个白军,私藏红军,时下统治着庆元的反动派饶不了自己,弄不好会杀了全村老幼;暗藏白军,红军挺进师原谅不了自己,可那是自己的亲哥……叶鞭软自出生以来从没有这样伤透脑筋过,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在她脑海中闪现,一个决定又一个决定在脑海中被否决。要不天一发亮就把小红军送还给红军师部。叶鞭软去过那里,师部就在村庄右侧最高处的叶光章家。目光移到小红军身上,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波澜荡漾,就像百山祖上春风拂过清清的三井溪,可以嗅到丝丝甜甜的甘澈,可以闻到一股茁壮的野草味。叶鞭软脸颊微微泛热。
红军不是马上要开拔了吗,为了防止敌人偷袭,红军将三名重伤员不是连夜转移邻村三井溪村可靠群众家里养伤了吗。自己可以尽点力的,为了小红军,为了心中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结。
一想到红军把伤员转移至农户家中,叶鞭软内心一惊,马上明白枪伤是不能送医院去的,还是请郎中看吧,那个赵郎中从来不多话,村民印象都挺好,医术好人也可靠。一想到赵郎中,她脑海中立马浮现出父亲曾和她说起过一则趣事。
有一年冬天的夜晚,斋郎猎户叶山生上山打野猪,刚翻下一座山岗,爬上另一座山坡,歇脚时回头一望,只见自己刚翻过的山岗陡坡上有两点蓝色的光。狼,狼在跟踪自己。叶山生想都没想一铳打去,就听到对面一声惨叫。叶山生慌了,急忙跑过去,看见了邻居叶常林倒在那里,双手按住胸口,一脸痛苦,鲜血从两手指缝间咕咕往外冒。叶山生慌忙将其背回家,叶常林已不省人事。叶山生吓个半死,幸亏老婆提醒,于是连夜赶去请来赵郎中,结果硬是给治好了。原来叶常林一直想跟叶山生学打猎,叶山生都没有答应。那天晚上见叶山生扛着猎枪上山就跟去了,没想到被猎手当成野狼打了一铳。幸好有赵郎中,现在,叶常林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手。这不,就在红军挺进师到斋郎村后的第三天,逃上山的叶山生和叶常林,知道红军的事情后,随其他村民一起下山,下山前特意在山上打了一头大野猪。两人把野猪抬到了红军指挥部,感谢红军为斋郎村人做了这么多事,对村民却秋毫无犯。
想到这里,叶鞭软感到全身的骨骼一块一块坚硬起来。
趁天还没亮透,叶鞭软起身出门,赶早请到了赵郎中。
一路上赵郎中已大概了解了病人的情况,“千万不能说出去。”叶鞭软每说一下病情就向赵郎中补白一句。
一看到奄奄一息、直挺挺躺着的两个人,赵郎中还是着实被吓了一跳。还能活否?赵郎中心头掠过一阵寒意,他为叶鞭软的决定庆幸。要是今天送县城大医院,一百多里的山路颠簸,送到医院也要深夜了,这样两名重伤员肯定到不了医院就没命了,况且路途遥遥,中间随时有可能被反动军队发现。
小红军脑部严重受伤,应该是被炸弹震飞,坠落山崖,又被冲在最前面让红军扫射倒下的大刀会队员压住,红军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叶鞭软猜出一二。
小红军那个班埋伏在牧牛岗山腰的最东头,战斗打响后,敌人疯狂地往上冲,战友们手里的枪冲敌人嗒嗒扫射着。小红军一边开枪,一边大声喊着:“打!大家狠狠地打!一定要把敌人全部歼灭掉。”小红军打得满头大汗,手里的枪管发烫冒烟,脚下泥土发热,连空气也烫着喉咙。他杀红了眼,火光中模糊地看见敌人不断倒下,身边的战友也不时被枪弹击中伏地。开始他还叫喊着战友:“小锤子,别趴下。”“大个子,站起来。”打着打着,小红军就再也顾不上别处了,眼里只有跟前的敌人,杀呀,杀呀……一个迫击炮飞来,在他面前炸响,他被震飞起来,跌下山崖。他感到身上不断有人压上来,压得他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要奋力爬起来,他想,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跟随部队杀敌人,只有活下去才能回家看父母。他听到了冲锋号,听到了战友们高喊着“冲”,脚步一个一个越过他的身旁。不一会儿,枪声远了,没了,脚步稀了,没了。天色正在渐渐转暗,他觉得天马上就要黑了,感觉越来越喘不上气,他努力睁了一下眼睛,便两眼一黑,趴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即使能醒过来,八九是废人,肯定也没用了。”赵郎中不停地叹气。“头部受到炮弹剧烈震荡,幸好没有弹片残留,但窒息导致脑部严重缺氧、坏死”。赵郎中想到去年冬天,一农户因为没有衣服御寒,一家六口紧闭在屋里用木炭火盆取暖,结果缺氧窒息。赵郎中得知赶去,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被救活,但是也丧失知觉,只能终生躺在床上。
“一定要使出全力,救活他们。”叶鞭软将手腕上母亲唯一遗留的一个银镯退下塞给赵郎中。家中确实是没钱了,本来在村里还算能勉强过日子的家,这几年为了给父亲治病,现已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赵郎中忙活了一天。处理好一人的脑外伤,接着处理另一人被打断的双腿。
叶铁硬的两条腿被子弹击穿,就剩一点外皮连着。肯定是无法治了。叶鞭软看着,泪眼迷糊,耳边隐约听到战斗中冲在最前面的叶铁硬,口中念念有词,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赵郎中问都没问叶鞭软就剪掉了叶铁硬两条废腿,用厚厚的砂布裹好。在间隙的片刻,赵郎中用非常怜悯而又惊诧的双眼盯着叶鞭软,一个刚成年的弱女子,如何扛得住照料三个废人之家呢?叶父的病也是赵郎中治的,虽保一命,却只有头部能动。照顾这么一个已很难为她了,这下要照料三个,赵郎中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往后想。
赵郎中临走时悄悄将银镯放在了吃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