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常对我们说，她是一盏灯，不知何时，说灭就灭。
母亲一身都是疾病，除右肺因早年结核病逐渐碳化外，还有心律过快、慢性胃炎、脑供血不足等症。这些病，似乎都不是致命的病，但每一种都折磨得母亲夜不能眠，痛苦不堪。
医生说，母亲的身体有两处与众不同。一处是她只用半页肺呼吸，另半页因碳化已完全丧失呼吸功能；另一处是她的心脏是歪的——因为右肺碳化顶向心脏，心脏就出现了微微向左倾斜的情况。很难想像一个人能在这样的状况下存活几十年，这简直是个奇迹。
几年前吧，母亲因心里难受去看医生，医生开了药后，说了上面那些话。医生的话，虽然说得不怎么透彻，这也许是职业使然，不能把话说得太透彻，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他没说透彻那部分的意思，母亲的病是很危险的，但却没什么好办法。母亲的日子，就在与疾病的抗争中煎熬。心跳过快，胃部不适，头晕目眩，像魔鬼一样每时每刻缠着母亲。
然而，母亲能站着，就坐不住，也闲不住，总要干点什么事。洗碗，扫地，择菜，看到什么干什么，让她别干她非要干；能坐着，就不轻易躺下。母亲不是很难受，只要能撑得住，是决不会躺下的。母亲说，躺在床上，自己不怕，但家里人会怕。
有一次，母亲心跳得特别厉害，去医院做检查。结果，母亲的心跳每分钟达到了155次，几乎比常人的快一倍。我问医生，心跳得这么急，一定很难受吧？医生告诉我，每分钟150多次，比一个人突然受惊吓跳得还急，怎么能不难受呢？但母亲无论多难受，哼都不哼一声，总是安安静静。我们根本无法想像，母亲要用多大的毅力，多大的忍耐，才保持着这样的安安静静。
我说，你难过，一定要告诉我们。现在医疗条件好，报销也多，看病一点也不难了。
母亲说，要说难过，我时时都难过。我呀，不怎么难过，就算好过了。难过多了，难过久了，也就木了。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一年一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这样的体格，能活这么久，我自己都料不到。现在的日子，活一天赚一天，所有的日子都是赚来的。
每次，我们想宽慰母亲，母亲反而倒过来宽慰我们。
这些年，母亲每餐只能吃下半小碗饭。而且，这半小碗饭，根本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了活命。母亲说她自己，人没死，肚子却先死了，因为她从没感觉过肚子饿，也不想吃任何东西。母亲那半小碗饭，也不需要什么菜，即便满桌菜肴，她也不动一筷子。看着母亲坐在饭桌上，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吃不下，只艰难地嚼咽几口米饭，我们有时觉得很心酸。但母亲却说，想吃没有吃会难过，有吃不想吃一点也不难过。吃饭就是为了活命，只要能活着，吃多吃少都一样。少吃点，还省事点呢。
去年国庆长假，我带母亲去医院看病，我特意让她在医院的电子秤上称了一下。不称不知道，一称吓一跳，母亲居然只有64斤。我让母亲再称一次，看了又看，没错，还是64斤。怪不得，那些久没见母亲的人都说，母亲已瘦得像一张箬叶。
母亲病逝前几天，她又对我说起，她是一盏灯，什么时候灯油点尽了，就灭了。没想，母亲一语成谶。几天后，母亲一睡不起，这盏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地点了79年的灯，真的熄灭了。
母亲说得没错，母亲确确实实是一盏灯。不过，母亲这盏灯，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她将永远地在我的心里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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