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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尺谱
2012年08月01日 17:13   来源: 中国庆元网   作者: 叶树生  

  (十)

  预想一场漫长的等待,让人觉得异常可怕,等待的时间久了,等待的力量就在你的身上滋长,把等待踩在脚下。它像一次遥远的迁徙,一旦迈步上路,行走就会变成一种习惯性,促使你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年,一场历史浩劫宣告结束,平武提前释放回到了石龙镇,青花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大菊第一眼看到平武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了,有如流星划过夜空,发出一道亮光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平武可能受了不少苦,年轻人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变得反应迟缓,沉默寡言。青花也看出了这种明显的变化,在为他提前回家而高兴的间歇里,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当初,平武被抓走,天塌地陷一般,现在他提前回来并没有欢天喜地,青花也只是高兴了两天,又开始了新的忧烦。苦难的降临与结束,给人们的感受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一块砖雕的两面,一面深刻而强烈另一面却平淡无奇。大菊想,如果有一天何方突然回来,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反应呢?她不知道。

  平武回家不久,就到石龙公社食堂做了司务长,安排他这份工作,算是对他蒙受不白之冤的一种补偿。工资虽然不高,然而收入稳定吃香喝辣,还是让石龙镇人羡慕了一阵子。

  司务长无非就是买米买菜,油盐酱醋,平武料理好食堂的事情,经常回家来帮忙。起先,他大多是接手青花干的活,让她喝水休息,后来,大菊发现平武总是来接她的活,让她闲着。有几次,平武想接替青花,青花也叫他去接替大菊,态度十分坚决。这种微妙的变化,让大菊察觉到了其中的用意,她的心情特别沉重起来。一天晚上,大菊和青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乘凉,青花终于把事情挑明了。

  “闺女,大婶想跟你商量个事情。”青花拉着大菊的手说。

  “大婶,我们是一家人,我虽然叫你大婶,实际上你就是我妈,有什么事你交代我,我照着做就是了。”

  “不,这件事真的是跟你商量。你要是愿意,那就千好万好,要是不愿意,你就当大婶没说。”

  大菊没有说话。

  “闺女,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镇上你这般年纪的女人早就做妈生孩子了,你也该有个家了。平武,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就因为那件事情耽误婚姻……”

  “大婶,你别说了。我,我就没往那方面想,我一直把他当亲哥。”大菊打断了青花的话,把早已想好的理由说出来。

  “闺女,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平武虽然坐过牢,可人不坏。你也看出来了,他对你是有情有义……”

  “大婶,不要再说了。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件事……大婶,对不起!”

  “你还在等何老师?”

  “也是,也不是,反正这样习惯了。”

  “何老师不会回来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闺女,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怎么办?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就一辈子在你身边,孝顺你!”

  青花没法再说什么,摇头叹气一番,先回屋了。大菊在那里坐了很久,她想起了平武送的手帕,想起了妹妹小菊,想起了自己与何方的往事以及他的离去。以往,每当想起何方就痛楚难忍,泪水直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痛哭流泪了。偶尔想起,像是一场遥远的梦,一切都虚无缥缈,恍如隔世,只是心底涌起一股的悲凉。有时,她甚至怀疑那些往事是否真实,怀疑何方这个人的曾经存在,每当产生这种怀疑,她就会偷偷打开柜子,把那本工尺谱拿出来摸摸看看,让自己确认记忆的真实性。

  生活继续着它原有的步子,大菊和青花还是在做豆腐卖豆腐,平武还是勤快地回来帮忙。不同的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交流明显少了,常常半天没有一句话,沉闷得让人难受。青花开始到处打听哪个村有寡妇,了解她们的年龄、相貌、人品和家庭状况,接着张罗平武去相亲。可是,她的每次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不管对方条件如何,平武都不去相亲。一次,媒婆把一个女带到他们的家里,平武见来了陌生女人知道又是说亲,扭头转身就走,两天没有回家。

  为了平武的婚事,青花对平武先是劝,接着骂,可是平武软硬不吃,依然我行我素。青花无奈,只好请大菊帮忙劝劝平武。大菊早就想劝平武了,由于这个事情跟自己多少有点瓜葛,不便启齿,现在青花叫她劝,她就答应了。第二天下午,青花去街上买黄豆,大菊在守豆腐摊。她见平武回来,就故作轻松跟他说:

  “平武哥,人家给你说亲,你就没有看上的?”

  “我没看,没那份心思。”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是没心思。”

  “你就好歹娶个嫂子吧,大妈等着抱孙子呢!”

  “你就知道劝我,那你自己呢?你嫁人,我就娶,你没嫁人,我也不急。”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你娶老婆是你的事,我嫁不嫁人是我的事。我又没叫你等我。”

  “没错,你没叫我等,是我自己要等。”

  “那我一辈子不嫁人!”

  “我就等你一辈子!”

  大菊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而挖陷阱的人恰恰就是自己。平武说得很认真,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发出了异样的神采,大菊觉得他的眼光和语言比刀子还尖利,令她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那,那你就当我现在已经死了!”

  平武愣了一下,动了动喉结还想说什么,刚好有人来买豆腐,他又失神地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大菊没法将劝婚的结果告诉青花,没想到,几天后青花还是跟她提起了这件事。

  “闺女,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大婶,怎么啦?”

  “昨天,我叫那个冤家说亲,那个冤家把意思说清楚了。他说,他要等你……”

  “大婶,这事我真的没法答应!”

  “你的意思,我也跟他讲了。那个冤家说,他要一辈子打光棍。你说,这不是要我死吗!”话没说完,青花的眼圈红了。

  “你们,想合起来逼我?”突然有一股力量让大菊的心坚硬起来,她一字一句地说。

  “没逼,闺女,没逼。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逼你!我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只好跟你说说。我命苦啊!”

  “大婶,我真的没办法!”大菊的眼圈也红了。

  “大菊,你也命苦呀!”

  她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青花停止了四处物色儿媳妇的无谓努力,开始到处烧香拜佛,近神求了拜远佛,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青花的虔诚,没有感动神灵,也没有使平武或大菊回心转意,自己却在拜佛的路上,由于乘坐的拖拉机翻车永远闭上了眼睛。

  青花的去世,给大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不仅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她还认为,青花的死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要是她答应了平武的求爱,他就不会说要打一辈子光棍,青花就不会到处去求神拜佛,不去拜佛,就不会死。这种想法始终缠绕着她,把她折磨得魂不守舍,寝食难安。青花死后,平武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还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有几次,大菊见他失神地坐在大门口,手指上夹着香烟,双眼空洞地望着远方。看到这种情形,大菊的心里憋得十分难受,感觉特别对不起他。大菊的负罪感久久挥之不去,一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天晚上,平武喝了酒回家,趁着酒性推开了大菊的房门,没有遭遇太多的反抗,就把那事给做了。平武从大菊的身上下来,酒性去了大半,突然听到大菊在抽泣,手伸过去一摸满脸是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菊,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就算我欠你的,今天,也还清了。”

  “你没欠我,是我欠你太多。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以后,不要欺负我,再欺负就跟你拼命!”

  “我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是人!”

  平武不停地求饶,不停地打自己耳光,大菊叫他“死出去”,他才从地上站起回楼上的房间。大菊又哭了一阵,不知不觉睡着了。青花去世了大半个月,她一直都睡不好,要么彻夜失眠,要么噩梦不断,那夜她睡得很香很安稳。

  早上,大菊听到平武下楼脚步声,就坐在厅堂等他。他满脸通红,眼睛不敢看她,低头朝门口走去。

  “等等。”大菊叫住了平武。“现在,家里就两个人,不好,镇上的人看了,也不好看……”

  “是,我知道,我会搬走。”

  当天,平武从家里搬出去,住进了公社的宿舍。

  大菊成了孤家寡人。她天没亮起床磨豆子,然后滤浆、煮浆、泡浆、点卤,接着出豆腐、压块成形,人们吃完早饭,她的豆腐已经摆在路边了。白天卖完豆腐,晚上再把黄豆洗净泡好,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又重复第一天的劳作过程。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大菊都在进行着同样循环反复。有时候她想,自己的生活就像磨豆子,披星戴月,忙忙碌碌,始终围绕着磨心,在不停地旋转。

  石龙镇的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吃过大菊的豆腐,当然,买豆腐次数最多数量最大的人还是平武。政府食堂有几十号人吃饭,还经常有上级来的客人,豆腐是必不可少的主要菜肴。起先,平武来买豆腐还十分尴尬,称好豆腐就贼一样快速离开,后来,买豆腐的次数多了,就自然从容了,偶尔坐下来抽支烟,聊几句,碰上空闲也过来干些杂活。大菊对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眼下过的生活不温不火,不咸不淡。

  生活忙碌而平淡,时光就在这种状态中悄悄流淌。一天里,卖豆腐是大菊最悠闲的时光,交易的时间很短,守候的时间很长。闲暇之时,她会想起自己的等待,等待着被等者的突然出现,等待着自己的等待结束离场。于是,她平静地坐在那里,看路上的行人来往,看廊桥下的石龙溪水枯水涨,看桥头那株枫树的叶子绿翠红黄。在她的眼光下,石龙桥的风雨板和屋顶,翻修了两次;门口的石砌路浇成了水泥路,后来说是要旅游开发,水泥路变成砖砌路;桥头的小枫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不知不觉中,看得双眼昏花,白发苍苍……

(编辑: 郑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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