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有些男生会莫名散发一股帅哥之气。从穿衣打扮到站姿坐姿再到神态,总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帅哥的样子。特别潇洒,特别自在,特别有魅力。脸具体长得怎样,反而是其次。江湖就是这样的男生。
唐灯和江湖真正产生交集,还是因为那几个混混又把唐灯堵在了学校后门,像所有英雄救美的桥段一样,江湖冲上去以少敌多,用断了根肋骨的方式宣告了他对唐灯的主权。唐灯陪江湖去医院,江湖苍白着脸说:“记着,你欠我一根肋骨。”
唐灯其实长得很好看,眉宇间有一股野性,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给人的印象很秀雅,鸦黑头发向后一把束起,小碎发贴在额角。她站在讲台上擦黑板,底下男生女生都默默看她的马尾荡来荡去。大家都知道唐灯被她妈像一只破麻袋一样抽着,但当她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地从你身旁走过,课本里学过的“出淤泥而不染”之类的句子,就都哗啦啦从你脑海里涌出来。在唐灯面前,你会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敬意——她从你身旁走过,似乎一字一顿地对你说——“我不需要同情。”
自从江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偷看唐灯开始,唐灯就经常抿着嘴角出现在他的梦里,她抿着嘴角,有时候带笑,有时候带怒,但无论笑怒,她都倔强地像雪地里掩埋的一颗通红的草莓——长天大地里,就只有这一颗!江湖又想唐灯在挨打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抿着嘴角的——和他一样。江湖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他和唐灯都是犄角里求生存的人,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处。虽然他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病相怜的力量却又很强大。
当身边的女同学纷纷开始比照时尚杂志打扮的时候,唐灯还是一副清汤挂面的样子。然而她的身体却发生着急速的变化,她一直拒绝身体产生任何变化,她担心有一天,她也要走到逼仄的更衣室去躬下身子捞那两只布袋一样的乳房,也许她还朦胧地联想到了混混口中的“耐操”,也许还和洗头店的女人们探讨的“下面”有关。但无论如何抗拒,在夜里,她还是分明地听到了自己拔节生长的哔哔啵啵声。她希望身体能停止生长,但它似乎不再属于她,它根本不在乎唐灯的反感,总之,唐灯还是不可抑制地长大了。
就是说当其他女孩开始温柔有情、言语生风,尝试散发女性魅力的时候,顶有魅力的那一个,却在想方设法地抑制,这种抑制让唐灯身上又添了一层微妙的张力。江湖觉得女人的美,绝不是女人自己觉得的那一点,恰恰是她不觉得,甚至刻意去抑制的那一点。
毕业后唐灯留在杭城,她喜欢生活在都市,正因为谁都不认识,某种程度上很自由。当然这也是一种孤独,但孤独有时也是自由的代名词。她不建立亲密关系,对婚姻也没有兴趣。如果男女不是为了完成繁衍,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婚姻。在无数个沉沉的夜晚,唐灯把胳膊枕在手肘上,头顶一盏小灯,对面玻璃反射这点小光,好像整个世界都浸在里头,浸得个透里透。然而唐灯不知道的是,那些不能在阳光下呈现的心理,最后就会躲入暗夜中,但它不会消失,而是会以不能控制的方式出现。
唐灯工作很用心,甚至称得上“卖命”。为金钱,为价值,为孤独,为自由,无论是为了什么而工作,总要做好它。她做事不惜力,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从不与谁争论,她只谈流程、规则和利益,方向明确而执行力强,被公司的人称为“阿拉丁神灯”。有什么搞不定的项目,召唤唐灯就可以了。唐灯心里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可以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可强求,也知做人要努力。但最重要的是,她处事很灵。这个“灵”,是言谈举止之间的妙意,这种妙意,是聪明人的领会,看再多成功学也没用,研究多少方法论也学不来,它贯通了所有逻辑,却最后打破常规,自成一格。
六
江湖每次来看唐灯,都会给唐灯带一张明信片,每张明信片的图案都是一样的——一只大红色龙虾,旁边缀一行英文:“You are my lobster”。这是《老友记》的台词,男女主角兜兜转转最后会像龙虾一样手牵手共度余生。这也是江湖的理想,他希望有一天能和唐灯手牵手。
虽然这么些年,他们保持联系,但谁也没有挑明了说。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从高中时代他为她断了根肋骨开始,他就觉得没必要说什么了,没必要说的话就不说。
但今晚大家都喝了点酒,两人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眼睛都亮亮的,离得很近,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都转头看窗外的车水马龙。高层望下去,连车都成了火柴盒,人真是如蝼蚁一般,但活动和聚散,却也有因有果,有始有终,仿佛都朝着既定的目的地滑去。唐灯当初买这里的房子,也是因为高,能够看见万家灯火,但也因为高,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错觉。对于人世的千回百转,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但唐灯也不否认这是个心有灵犀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无成,在繁忙的生活里,这是辛劳中的一点奢侈,会贻误人们的事业,可它却是终身难忘也难得。
眼前这个男孩,曾被他母亲打到粘在墙上,也曾护她免受欺侮,甚至还为她断了根肋骨,现在他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俊秀又清隽,通身有一种硬朗的轻盈。
唐灯不想爱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爱。这也许是因为唐灯对生活的态度,还和往日一样强硬。但当江湖用手抚着她冰凉的脚踝的时候,一股陌生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江湖抚摸着她冰凉的脚踝,一下一下,很耐心地摩挲着,像摸着一把凉飕飕的新鲜花瓣,他说:“唐灯,你管你自己叫灯,可你怎么一点都不暖,还冰得要命,跟个冰棱似的。”唐灯笑笑,把脚缩了回去。
江湖突然说,唐灯,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说着他便旁若无人地念起来: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从我的窗户中我已经看见
在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有时候一片太阳
在我的双掌间如硬币燃烧。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伤中
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彼时,你在哪里呢?
那里还有什么人?
说些什么?
为什么当我爱上且感觉到你远离时,
全部的爱会突如其然地来临呢?
暮色中如常发生的,书本掉落了下来,
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
总是如此,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
你总是借黄昏隐没。
“唐灯,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借黄昏隐没?”
唐灯知道,如果她说:“江湖,我需要你。”结果会难以想象,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酒杯,其实她很想说,但是她不肯。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说,江湖更觉心动。
江湖想起有一年他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江湖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来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江湖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但没人能得到唐灯,她是她自己的。就算和她上了床,也依旧得不到她。她冷淡而又热情、持重而又活泼、平静而有力量,你知道她是美的,也知道她是好的,可你也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她,她给人一种随时能够离开的感觉。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但又似乎什么都有。江湖一直觉得,唐灯像一朵开在角落里无人照拂的小花,但这小花的品种又稀缺得不得了,稀缺到还没有被命名。
唐灯突然问道:“你觉得恋爱和共鸣有什么区别?”江湖一时答不上来。唐灯好像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径自说下去:“共鸣就像握手,抱上了就是恋爱,抱上了就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对方的感受是次要的,以自己的感情为先,这是恋爱。面对面,心意相通,这是共鸣——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唐灯拒绝和他再进一步,这更激起了江湖的怜惜,怜惜她的坚定,也怜惜她的聪敏,因为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保护,其实是更无望的。唐灯依旧是学生时代那个腰背挺直、目不斜视的女孩。江湖摇摇头,随手拿起桌上反扣着的一本书,看到折角的那一页: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唐灯说她很喜欢这则小故事,尤其喜欢那句“留之不得,遂去”,格高意远。
她不是不在意江湖,她只是觉得,一切真正值得纪念和珍藏的瞬间,早在发生的那一刻就融进血肉,没必要用假以外物的形式挽留。她现在更相信生活和时间会缓慢地自然选择,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唐灯和江湖,两个人付出的都是真心,但真心和真心又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用心都是良苦,但不一定都能得偿所愿。父母带给她的痛楚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只剩下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些事情。
江湖的目光在最后一句流连:“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他长叹一声说:“这个魏书生不就是我吗?唐灯,我总觉得你就是那山头灯火,我能看见你的光,却只能看看而已。”
唐灯淡淡地说:“最好的人生,也不过就是彼此看看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