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唐灯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不在家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和母亲口中的几个“狐朋狗友”到处弄钱,然而时运不济,血本无归,又给人做保,债权人跑路,所有债务到他头上,卖掉房子还是不够还,索性破罐子破摔,成天抱着酒瓶醉生梦死,走路的时候也耷拉着肩膀,胳膊软弱无力,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把他往地面拖。后来父亲的眼神越来越黯淡,最后完全失去了光彩。
家里的生计仅靠母亲开内衣店的收入很难维持下去,为了躲要债人,唐灯跟着父母辗转于各个出租屋,但要债的还是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找上他们新租的那一爿破屋。到了年三十,这些要债人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一阵打砸之后,开始围住父亲打,他们打人架势非常侮辱人,打得并不凶,但是打得非常阴毒,其他几个人限制住父亲的手脚后,就有一个脱下了脚上的鞋来抽父亲的脸。鞋抽在父亲脸上声音非常大,啪的一声就抽出父亲一嘴的血。父亲嘴里的血应声而出,这个效果鼓舞了他,他就大张旗鼓地用手里的鞋继续抽起父亲的脸来。
母亲嚎起来:你们不要打呀!
但他们仍然没有停止。他们一边打,一边发出怪里怪气的恐吓。唐灯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喉咙被肚子里滚上来的伤心哽住,眼泪也急得出不来,只有干瞪眼的份,长着酒糟鼻的父亲被打得满脸是血,他蜷起身子嗡嗡地说“打我也没用,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其中有一个彪形大汉指着唐灯说:“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嘛,要么就让你女儿去卖”。
唐灯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句话,她也知道这个“卖”和卖“三彩”内衣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她并不惊异——她见她母亲卖过。
许多个周末的早晨,唐灯独自吃饭,完成寂寞而潦草的消化后,来到“三彩”内衣店。这时候母亲往往拾掇好了,浓墨重彩的脸上依旧挂着近乎嘲讽的表情,不同的是,她会从脱了皮的手包里变出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是平光的,她把眼镜慎重其事地架在鼻梁上,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用罕见的轻柔语气问唐灯:“怎么样?我这一双眼镜好看吧?”唐灯答非所问:“是一副眼镜,眼镜不叫一双。”母亲瞥了她一眼,掉过头自顾自地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讲究,他们说我戴上眼镜,也像文化人——你不晓得多少客人喜欢这种调调。”唐灯浑身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她知道母亲每个周末都要到街对面的洗头店里坐着,但知道和感觉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顶着泡面头架着金丝边眼镜的母亲,腿上套着廉价漆皮过膝靴的母亲,满脸劣质彩妆的母亲,每个周末都隔着一缕一缕垂下来的塑料帘子,遥遥和她对望。唐灯竭力把眼睛盯在店里的胸罩上,不往对面看,但那一片猩红色的灯雾实在面积太大了,尽管不看它,那猩红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许是它分散了注意力,唐灯卖内衣的时候报错了好几次价。
对面洗头店的女人们成了母亲的小姐妹,在一些不那么忙的午后,这些小姐妹便到内衣店里坐着,有时会带来一些卤味和啤酒。她们都有着一副被生育糟蹋过的体型,唐灯看她们张腿坐着,腰间弹出好几圈赘肉。喝酒令她们谈兴很旺,完全不顾忌唐灯在场,她们开始探讨下面出血、溃烂、流出大量分泌物的时候该怎么办,有一位看上去经验老道的说:“不要紧,用一些润滑剂和K粉就好了。”
四
唐灯突然想起父母的初见,在母亲的描述中,一簇簇白花开得照眼,一个陌生而颀长的年轻人对母亲露出了好看的白牙,母亲觉得这年轻人斯文,免不了多看两眼,一回头,发现年轻人也正看她。
但诗意的画面很快被母亲切换,她突然带着嫌恶和恨意说:“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早就不和你父亲过了。”他们婚后争吵越来越密,常常惊动邻里,母亲想不通当初花树下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牙尖嘴利,说一句顶十句,母亲骂不过,急了,把手里的唐灯往地上一摔,冲上去就挠。这都是后来听外公说的,唐灯记得外公不无得色地说了一句“虎父无犬女”。
大战之后的母亲总是负气出走,唐灯一路小跑跟着,不一会儿母亲停了下来,唐灯来不及减速,直直撞了上去。母亲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想好,是跟我走还是回去?”唐灯想也没想地说要跟母亲走。母亲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喜色,她尽量克制地点点头,说:“你想清楚了就好”。过不了两天,父亲又会来求母亲回去,只是不久以后,这出分分合合的戏还是要兢兢业业地上演,仿佛有看不见的观众一直想看下去。
父亲在一次醉酒之后倒毙在公园的花坛里。对于左支右绌的父亲来说,死亡可能是凉爽的夜晚。只是父亲至死都这么狼狈,这让唐灯难受。唐灯知道父亲多年来被内疚吞噬,他为那次作保,之后又不断为作保造成的每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责怪自己。他紧紧抓住那一刻和之后的一切后果,仿佛时间本身起始于那一瞬,没有历史,没有缘由,没有任何外力,直到他被追债,时间才被开启。而唐灯从不把那次变故归咎于父亲,她只是怪父亲没有在风雪来临时挡在她们母女前面——他只是终日懊悔而又无所作为,他只是一株软弱的向日葵,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不可避免地死去。
十年后唐灯沉重地步入成年,做着大大小小的决定,那次变故总会令她想起那些汇成人生的所有决定——人们共同或者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聚合起来,就像不可计数的沙粒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
母亲对父亲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难过,她显得很平静,就像之后母亲面对自己的癌症一样。也是过了很久,唐灯才明白,当厄运袭来,人们的反应往往不是悲恸,当然更不可能是平静,只是茫然罢了。
唐灯对生养她的母亲未免有情,甚至是同情。但是,要恢复对她的信任,甚至恢复幼时天真的依赖,恐怕是很难了。她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人世多多少少是疏离的。一个人,心甘情愿守着破而未离的情感坚持,大约不太容易。人的心,是脆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唐灯最后一次去看母亲,母亲正躺在白色的铁床上,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生命一点一滴从她身上流逝,母亲的浓妆脱落了,她平日里的虚张声势也脱落了,只是露出来的本来面目更让人难以接受。唐灯感到一阵心痛,膝盖一弯差点瘫倒,但接下来的一刻,她感觉到了别的东西:解脱。
唐灯其实很怕母亲对她掏心掏肺,她宁可母亲声嘶力竭、哭天抢地骂她没良心,她也不想看到母亲眼神呆滞,声音喑哑,用一种交代后事的口吻说不该老打她,恳求她原谅。唐灯说她会原谅她,而且也已经原谅她了。母亲听后很触动,抖抖地伸出枯瘦的双手,仿佛被冷风吹颤的烛火,唐灯迟疑了一会儿,用一种僵直的姿势迎合了母亲从未有过的亲热。
但唐灯心里很清楚,其实那不是原谅,那只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