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灯改过一次名,她本来叫唐三彩,但她太喜欢灯火。她总是热烈地喜欢看任何灯火,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站在露台上看,站在山顶上看,她一城一城地看满城的灯火。在她一城一城看灯火的时候,总有风把她紧紧包着,她感受到冷,但是灯火,让她觉得身体和心是热的。她就在这冷风中热烈着,所以她心里有个声音,唐灯,唐灯,唐灯。
后来她就去改了名,还专门去拍了证件照,她不知疲倦地忙着,忙着的时候她觉得每天都离唐灯这个名字近了一些。她临睡前会告诉自己,我是唐灯,我不是唐三彩。但我这几天还是唐三彩。
终于有一天,唐灯成了唐灯。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失落。激动是因为觉得唐灯才是自己,所以她把脸埋在枕头上呜咽,这个呜咽是一种庆祝。失落是因为,如同出嫁一样她一下子离开了唐三彩。因此,她觉得连母亲都和唐灯有了距离,变得像一张虚无飘缈的照片。她一下子有些心慌,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像是自己了。
事实上,从她学写“唐三彩”这三个字开始,她就觉得这是一个配不上她的名字。什么样的父母会给自己女儿取名“唐三彩”?有一次她问母亲,为何叫她三彩,母亲不无得意地说:“顺口起的,我的内衣店不就叫‘三彩’嘛。”
“三彩”是个卖内衣的连锁店,读小学的唐灯每次放学都要经过那条破落的商业街,经过“三彩”的时候,她总是不由得加快脚步,如果脚步放慢了一点,她那烫着泡面头的母亲就会嗓音洪亮地把她扯到店里帮着一起卖内衣。
唐灯显然不是那种偷懒的人,她只是不愿意卖内衣。这不是很滑稽吗?一个尚未发育的小女孩在和客人商议该拿75B还是75C,除此之外还要钻到简陋的更衣室里帮客人“捞一捞”——唐灯从小就看着一个个身材走形的中年妇女在她面前毫不避忌地解下泛黄起毛的旧胸罩,将两只布袋一样软塌塌的乳房晃到她面前,这些肉色的布袋在唐灯的脑中幻化成了一个个感叹号,这些感叹号夸张地惊叹着岁月的流逝,散发出颓败、枯萎的气息。她突然想起学校操场边上那株梧桐树,梧桐树落下淡紫色的花,花型硕大,一朵朵飘下来,迅速发黄、腐烂,像被雨打残了翅膀的蝴蝶,幽怨地粘在塑胶跑道上,再怎么扑腾也飞不起来了。这些女人就像那一朵朵落败的梧桐花,让人不忍直视。
等客人走后,母亲就把脸挂了下来,母亲几乎每天都化妆,如果来不及化妆,她一整天都会为此懊恼,就好像不化妆给所有人带来了难堪,但其实化完妆的她更让人难堪——她每天都把眉毛画成粗重的拱形,她将眉毛画得太长,使她的脸看起来拉长了;画得也太高,让她脸上的其余部分都蒙上了厌倦的表情,近乎嘲讽。她每天用这样一副事与愿违的表情对着客人,现在却怪唐灯不够热情。
母亲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女人,看她一眼,意味着后退一步。她问唐灯是不是觉得丢脸,有一个卖内衣的母亲是不是觉得丢脸?不然怎么会一直哭丧着脸?“我辛辛苦苦赚钱供你吃,供你喝,你哭丧着脸给谁看?”
母亲越讲越气,终于娴熟地操起了一支粗铅丝晾衣架往唐灯身上抽去,动作连贯流畅,这东西比塑料的结实几百倍,已经打坏了好多个,打坏的时候再顺手抡起实木做的小凳子砸,或者用竹制拖把打,打到拖把开裂。母亲打唐灯的时候,并不怕把唐灯打傻了,她不会刻意避开头部,而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唐灯挨这一顿打,往往要淤青好久,冬天还可以遮遮,夏天去学校就很难堪。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明天去学校,要是同学问起,就说是骑车不小心摔的。”
同学当然不信,唐灯挨打在那个小地方早已人尽皆知,但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止,邻里偶尔会劝一两句“好好说嘛,不要打”,但在事发途中绝不会阻止:尝试阻止父母管教小孩是莫大的罪孽,比小孩挨揍可罪孽多了。有几个混混常常对着唐灯挤眉弄眼。他们说,唐三彩,你妈这么打你都没把你打死,看来你很皮实啊,既然这么皮实,估计也很耐操吧?
唐灯身边有完全不挨打的同学,也有比她挨得更重的同学。母亲就经常说“我打你哪算重,江湖他妈打他真是一巴掌打到墙壁上粘着。”江湖和唐灯一样是学霸。这下好了,身边不少父母理直气壮地找到了理由,“唐三彩就是家里管教得严,才有出息。”“江湖成绩比你好多了还不是照样挨打,你挨打算什么?”
有一次母亲说:“你不要以为我打你,我不难过,我每次打完你,我回房间都要偷偷哭。”这话听起来浑身都是破绽,但唐灯就是点不到要害。她甚至愿意相信母亲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为何总是以暴行结束?唐灯想不明白,她从来没想过一个问题会以无解来结尾,一直到她明白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到了现在,以唐灯对愧疚之心的了解,她能分析出母亲的哭里很可能不完全是心疼,还混合着对自己失控的羞愧,不喜欢自己失控的那个状态,以及把哭作为一个证据,去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你看我也有损失啊,我都哭了。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生活的呢?回想起来,几乎从记事起就开始挨打了。第一次挨打,是被织毛衣的金属棒针抽手心,挨打的缘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手心被抽得火烧火燎,肿得老高。抽完后母亲把唐灯拖到卫生间,让她好好反省。唐灯悄无声息地站着,盯着镜子里那个赤手空拳的女孩,她双眼无神,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唐灯抬手去抹,手心碰到泪水,立即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疼起来。唐灯告诉自己只是因为疼才哭,因为手心疼,而不是因为别的。
这一刻定义了唐灯对第一次挨打的记忆,以及此后长达十年之久很多类似的记忆。在这样的记忆中,唐灯看到的是一颗铜豌豆一样硬邦邦、响当当的自己,然后她告诉自己:“这对我没有影响,母亲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她为了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反复强调,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实:它没有影响我,这本身就是它的影响。
多年以后,唐灯坐在阶梯教室听心理老师说道:“当人遭遇到和自己世界观相悖的事情时,会进行自我欺骗,自我保护,告诉自己没有受到影响,当我们越是刻意强调某件事情没有对我们造成影响,它的影响就越深。”
二
唐灯最大的理想就是逃离家庭,直到上大学填志愿,这个理想才被母亲察觉。当然母亲完全不理解,开始想当然地以为问题出在地域上:“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乡?家乡哪一点不好?是没那么发达但是轻松啊,我也在这边。”等她明白唐灯想逃离的就是她时,则出离了愤怒:“我哪里对你不好?对你真是好得不得了!”等她再发现唐灯逃离的原因是挨打挨太多时,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我打你还不是为你好,为什么你这么介意?”“何况我打你哪算打得多?江湖家更多!他妈打他真是一巴掌把他打到墙壁上粘着。”“哪家孩子不挨打,我们小时候被打得更惨,我怎么不恨你外公外婆?”
只有这最后一句,倒真是不假。唐灯外公脾气极其暴躁,五个孩子在小时候,都被他往死里打。母亲四十多岁时,在外公家和他打麻将,估计是为牌吵起来,被八十多岁的外公揪住一顿打,母亲的体力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老朽,但不能还手,只能哭着跑开。
母亲从来没觉得外公做错了什么,也非常渴望得到他的爱。甚至她一直觉得,五个孩子中,外公最疼她,对她最好。她也是一直这么骄傲地对唐灯宣称的。但大家私下都认为外公最疼的是小舅,相对而言,他挨打最少。外公去世时,母亲因为胃癌,走路都很困难,但葬礼那天她一靠近灵堂,就蹒跚着跑过去抱着棺木嚎哭,用一种唐灯从来没听过的哭丧调。到她去世前夕,我们谈起外公,她还很骄傲地说:“我爸最疼的是我。”但小舅在旁边很残忍地说:“爸临死前昏迷时,嘴里一直喊的是我的名字”,母亲难过极了,掉下泪来,半天才说:“不,爸最爱的是我”。
唐灯大概已经彻底绝望,并不希望得到母亲这种古怪的爱。因为多年被打的经历,她很早就知道所谓的爱,是一个成分可疑的混合体,绝对没有舆论宣传的那么纯粹,不然怎么解释人类会有这么精神分裂的行为:一边宣扬着自己的伟大,一边毫不节制地伤害别人,甚至他们也偶有后悔,但下一次依然像个吸毒的瘾君子一样,毫无阻碍地进入到暴怒的施虐者角色。
唐灯想起那年开学,所有新生都挤在一个大礼堂排队注册报名,她和母亲就该先排哪个队产生了分歧,母亲又是一巴掌甩过来,唐灯的脸立马肿了半边。周围很多新生围观,辅导员都过来劝架,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唐灯都不打电话回家。而在以前,若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会招来另一顿打。过年的时候不得不回家,母亲还是把唐灯痛骂了一顿:“我是你妈,你怎么能跟我斗气?我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唐灯知道所有的家暴者,都会尽可能地把这一切暴力包装成“爱”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暴力就是暴力,在它前面缀一个“家”字根本于事无补。如果一个东西长得像鸭子,走路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同理,如果一个人殴打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羞辱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冷暴力折磨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那他大概不怎么爱你——最起码不像他宣扬的那样。
在被打的恐惧中,唐灯经常尿床,但母亲说唐灯尿床是因为睡前玩火。唐灯从来就喜欢火,她在自己的房中摆满蜡烛,唐灯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浪漫,她只是觉得这一片火光像一个蓬松的拥抱。除了经常尿床,唐灯还常年挂着鼻涕,母亲会突然一掌横扫过来,骂她是猪,脏得要死。从此,唐灯就注意在母亲面前憋着不吸鼻子,熬着熬着,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所以只要单独和母亲同处一个时空,她总免不了被这种窒息感攫住。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母亲送她到车站,母亲没说话,她还在为填志愿的事生唐灯的气。平时光听母亲的聒噪就够了,唐灯从来都对奚落打骂表现出极强的耐受力,然而此刻的沉默令她无所适从。车站旁簇拥着栀子花,矮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花香,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唐灯终于微笑着说:“我一直非常难受,这些年,你为了我……”母亲掐灭了她的话头:“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到时不要不认我就好了。”
唐灯不是没打算的,上大学后课业不那么紧,她可以兼职打工,赚生活费,同时还能申请助学贷款,等自己赚钱了,就把这些年用掉的钱,还给母亲。她想过,到时候把银行卡放在一捧百合花里,百合花干净洁白,叶子修长碧绿,处处显出贞静,得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把这一捧百合花给母亲送去,连同这些年对母亲的复杂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