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远看到张乡长朝着这边走来,吴上海也没在意,继续干自己的农活。身边的谷穗已经有些下垂,像七十二岁的邻居吴闽庆一样快要熟透了,腰变弯,脸变黄。田埂、田壁上的杂草经过一夏天的疯长,有些已经长到一尺多长,远远伸到稻丛中,不拔去会影响一个月后的收割。
“上海叔,休息会吧。”张乡长站在田埂上,边说边递上一根烟。
吴上海把拔在手里的草揉成团,按到泥里,再用脚狠狠地往下踩。水底下的泥土像电视上巧克力广告里的丝巾一样顺滑,或从脚掌底温柔地滑向四周,或从脚指缝滋溜地冒出来,然后又温柔地包裹住脚背、脚踝,仿佛有两只手在轻柔地按摩着他枯树皮一样的脚部。
他洗干净手里的泥,把手在裤子上来回擦了几下,也没管它还是湿的,就接过张乡长递过来的烟,顺便就着他的打火机点上。
“上海叔,种田还得看你的。你看你这稻穗,比别人家田里的长一截,今年你这地又要丰收了。”张乡长一边拉着一个稻穗与另外一块田里稻穗对比,一边说。
他无声地笑了。
人勤地不懒。第一次分田到户的时候,吴上海还是毛头小伙。爷爷让他抽签,他抽中了这块不到三亩的田,依路傍水,地力肥、水路畅、离村近、交通便。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夸他手气好,给家里抽了个米袋子。之后,爷爷和爸爸带着他,把这块田当成刚出生的宝宝一样伺候:春天深翻细耕,夏天耘田除草,秋天烧杆肥田,冬天播撒草子;旱怕它渴,雨怕它涝;早起转一圈,傍晚走一回,一年四季都围着它转。把种地当作绣花的人,田地回报的金黄收获也会更大。自打抽中这块地之后,全家人再也没饿过肚子,天天吃上了白米饭。
巧合的是,后边的几次分田,他抽中的签里都有这块田。村里人说他手气好,他觉得是国家的政策好,是爷爷和爸爸在天之灵在保佑他。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抽签的场面、热烈的气氛、人们的表情依然历历在目,转眼就过了近四十年。他不记得在田边的小路上走过几趟,不记得把七八十米长的田埂修筑过几次,不记得在稻田中留下过多少个脚印在,只有两件事他是肯定的:田,伴随着他从毛头小伙变成花甲老人;他,感恩田的丰盛馈赠,早已在心里把它当作第三个孩子,当成这个家的一部分。
“上海叔,土地流转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很明显,这才是张乡长找他的主题。
村里的书记、村长都到家里来宣传过,说乡里引进了一个大项目,要在我们村的这片田里建蔬菜基地。种菜得要田啊,所以通过土地流转的形式把大家手里的田拢一块,一起出租给上海过来的张老板。书记、村长还说,张老板要把种出来的菜直接卖到上海去。他虽然名字叫上海,可从来没去过上海。据说他爸起这名字是因为生他那年,新买了一块上海手表,心爱的要命,所以把儿子也取名叫上海。六十年来,他一直想去上海看看和自己同名字的城市是什么样的,看他们是如何制造爸爸心爱的上海手表的,但始终未能如愿。
“上海那个张老板真是打算种菜?不会这边说种菜,那边把田租到手就变盖厂房吧?你这当领导的,可不能骗人。”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张乡长。
因为田出租的事,他差点上当受骗,至今心有余悸。那是十五年前,有人找到他,说想租他的这块田盖个厂子,一年租金一千块钱,一租就是十年。当时家里刚盖的房子,欠了一些钱,听到能有一万块钱的租金,他心动了,答应考虑一下再回复那人。在签合同的前一天,他到邻村喝喜酒,看到路边稻田中间新建了一个厂子,就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里面的情形让他十分震惊:田埂被挖开,堆满乱石,正准备做围墙的基础;田中间挖了很多深坑,浇了许多水泥柱子;肥沃的黑土被破开,有的地方变成同样黑色的水泥地面,有的地方变成黑水沟,污水四处横流,像村里杀猪后猪血流淌过的地面。他悄悄地问一个正在干活的工人:“这田挖成这样,以后还怎么种?”那人用不屑的眼光看着他:“老板付了十年的租金,不挖怎么建厂房?十年后种不种田,谁管它!”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亲戚看他在酒桌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以为他生病了,吃完喜酒特意交待人把他送回来。回到家后,他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老伴、儿子、女儿轮流询问他,他都不理。第二天傍晚,他突然坐起来,把老伴吓了一跳。他没管老伴,用村里小店的公用电话打给租田盖厂子的人,说他的田不租了,也不给人家解释解释,就直接挂断电话。对这种想把他的田大卸八块的人,他一句也不想多说:这田,可是他的孩子啊。
后来,又几次有人找他,有想办企业的,有想建别墅的,有想弄沙石料场的。他不管对方提出什么优厚条件,一概拒绝。村里说他傻,捧着金饭碗种田;儿子说他犟,十头牛都拉不回。他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像对孩子一样精心地伺候着这块田。
张乡长听说过之前的这些事。他心里挺佩服这个老人。他也是农村长大的,从小跟着父辈在田里劳作,懂得老一辈人对田的感情。现在很少人有把田当成命根子,年轻人更不把田地当回事,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有钱就行。这样的老人更值得尊重,更不能伤了他们的心,所以他乐意多次跑来做吴上海的工作,不厌其烦地进行劝说。
“哪能骗你?一方面,咱们这一大片田都是基本农田保护区,国家法律明确规定,只允许种稻谷、种蔬菜,不能盖厂房,谁盖就处理谁。另一方面,咱们是要和张老板签合同的,合同里写得很清楚:流转土地的用途是种蔬菜,他如果违反合同,不但要付违约金,还得把田还给我们。上海叔,这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乡政府会给大家做主的。”张乡长耐心地解释着。
“况且,土地流转只是把田转给张老板经营,从法律上来说,承包权还是属于你的。十年的合同到期后,你想种的话,完全可以收回自己种。”看着吴上海还不太相信,张乡长补充说。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出租,他想。十年后,自己恐怕也是闽庆叔现在的样子,走路颤颤巍巍的,哪种得了田。即使农忙的时候孩子们会回来帮上几天,那也无济于事,像今天拔草这样的活,他们可顾不上。一想到自己的田埂上,稻田里杂草丛生,高过稻谷,像老伴数天没打理的乱蓬蓬的头发,种了一辈子的田都被人夸好,到老了还被人笑话懒,他可受不了。
“到时候,你不但可以收田租,还可以到蔬菜基地帮忙种菜,每天给你发工钱,和去城里打工没什么区别。”张乡长说。
“我都六十一了。听说城里厂子不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这张老板会让我到蔬菜基地打工?”吴上海有些不信。
“这你不知道了吧。乡里老早在考虑,怎样增加大家的收入。前几天在和张老板谈时,乡里提出要求,要他优先雇用村民到蔬菜基地打工。正好基地也缺人手,张老板去外地招人也不合算,所以就爽快同意了。上次张老板来实地考察的时候,路过你这块田,看到你稻谷种得这么好,田埂又这么干净利落,还特意问我们这田是谁种的,说想请他到基地帮忙。到时,我们把你往他面前一介绍,说你叫上海,和上海有缘份,所以能把上海的老板吸引过来。加上你是种地的好手,他招的第一个人肯定就是你。”看到吴上海的态度有些动摇,张乡长继续劝说。
听张老板都夸他,他有些腼腆地笑了。想到当初儿子刚去市里打工时,一个月也就赚几百块钱,他问张乡长:“在基地打工,能赚到钱吗?”
“上海叔,咱们算一笔账。你这块地,不到三亩,你厉害,种得好,估计能收三千斤稻谷,晒干后大概是两千七百斤干稻谷。除去种子、地膜、化肥、农药等开销,算你一年能赚两千多块钱。以后你到蔬菜基地打工,按一天一百块钱算,一年只要干二十天,就能把种田一年的钱赚回来,这还没算田的租金。像你这么勤快,一年肯定不只是干二十天,到时你就赚大了。”张乡长边数着手指头,边口若悬河地分析着。
吴上海在心里也悄悄地算了算,真是这样。但真的能到蔬菜基地打工吗?
看到吴上海有些心动,张乡长就继续加料:“到时候,你老伴也可以回来,边带孙子、边到基地,你就不用天天想孙子啦。”
一想到胖嘟嘟、含糊不清地叫着“爷爷”的小孙子,吴上海心被软软的童音撞到了,不仅不疼还很暖和。还有老伴,好几个月没见着了,不知道她头上的白发有没有多起来,一个人要带孙子,还要给儿子、儿媳做饭,虽然电话里她从来不说累,但他知道肯定比在家里累。
“咱们村这一大片田,大多数人都同意出租了。像做生意的李青山,算的比谁都精,不划算,他能签协议吗?”张乡长给吴上海举了个例子,他觉得,用身边事带身边人,往往是最有效的。
正说着,张乡长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满脸高兴地说:“上海叔,闽庆叔的儿子刚打来电话,说他爸爸同意出租他家的田了。我这就过去同他们签协议。现在,只有你还没签协议了,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改天再来找你。”
说着,张乡长急匆匆地离开。吴上海愣在那里:闽庆叔不是一直反对出租的吗?怎么就突然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