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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尺谱
2012年08月01日 17:13   来源: 中国庆元网   作者: 叶树生  

  (六)

  生活好似山里的小溪,表面看它流得平平稳稳,不知不觉就到了河湾和险滩。

  农民下地干活的时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召开各种大会,什么学习大会、动员大会、报告大会、誓师大会,生产队开了大队开,大队开了公社开,白天开了晚上开。人们在疯狂地开会,开会使人们疯狂起来,关帝庙里的所有神像砸了,石龙桥上的佛龛捣了,陈氏祠堂的祖宗牌位全部烧毁,菇民戏班留下来的戏服道具行头全都付之一炬。

  那天中午,一群年轻人冲进大菊的家里,将堂屋照壁上的香火榜砸了个稀烂。戏神唐明皇的塑像滚在地上,一阵踩踏成了一堆泥巴,明代龙泉窑青瓷香炉应声而落,爆裂成碎片,炉灰撒满一地。那张雕花八仙桌也没有幸免,几斧头下去就骨折散架,瘫痪在地上。这个过程很短暂,白果只是“哎哎”叫了两声,要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成了现实,眼前的一切,让他脸色铁青,目瞪口呆。

  当天晚上,白果把何方叫到家里,小心将大门关好杠上。大菊刚好从灶间走出来,与何方碰了个照面,他的脸刷地红了,她也脸烧得厉害。她看见父亲在紧关大门,以为是自己与何方的秘密已被父亲发觉,想抽身走开,偏偏父亲又吩咐她给何老师泡茶,使她的心更加狂跳不已。她在灶间里泡茶故意磨蹭,听到父亲跟何方讲的是另一件事情,才壮着胆子将茶水端出来,眼睛还是不敢看何方。

  “何老师,这本祖师爷留下来的东西,家里看来是不能放了。今天,我听说地主陈顺山家里搜出了解放前的田契、山契,是变天账,人也被抓了。”白果脸色凝重,眼睛盯着何方。

  “大叔,你是想把这本工尺谱,交给我保管?”

  “对。有人知道这本东西在我这里,我怕他们来搜查。祖宗留下来东西,毁了可惜啊。”

  “大叔,你信任我,那就我来保管。不过,万一有人再来搜查,搜查不到怎么办?”

  “我就说我已经烧掉了,绝不说放你这里!”白果说。

  何方把工尺谱小心包好,塞进怀中,匆匆走了。何方从进门到离开,没有与大菊说一句话,她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那夜,父亲与何方的言行,使大菊想起了电影里的地下党,她又怕他们事情会败露,心里塞满了担心和恐惧。

  白果提前转移工尺谱,是有先见之明的。第二天,一群红卫兵就闯进大菊的家里,将三张“大字报”贴在堂屋的板壁上,高喊着“打到牛鬼蛇神”的口号,要白果低头认罪。原先供奉戏神的地方,现在已经挂上了领袖的图像,白果来到他老人家面前,向他低了头认了罪。红卫兵还把家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没有搜到什么罪证,只好扫兴离去。

  没有罪证,不等于白果不是“牛鬼蛇神”,他经常被拉去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批斗、游街。每次父亲被人带走,大菊和小菊就抱头痛哭,提心吊胆地在家里等待父亲回来。父亲每次平安回来,反而会安慰她们几句,说他是陪斗,不会有事。可是,父亲还是出事了。

  那时候,“革命”出现了不同的派别,它们之间似乎进行一场竞赛,比谁批斗批得很,比谁批斗有花样。什么“戴高帽”、“挂门板”、“坐飞机”、“鬼剃头”层出不穷,没完没了。那天的批斗会上,有人说白果是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要他“晒太阳”。白果坚决不从,结果被几人按在台上,当众脱下了裤子。批斗会结束,白果从石龙桥上跳进了深不见底的石龙潭。

  大菊和小菊赶到河边时,白果已经被人从水底捞上来,放在河滩的一块木板上。大菊见父亲平躺在那里,双面紧闭,张着嘴巴,肚子涨得老高,她扑过去抓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已经僵硬了。大菊大叫一声“天啊”,昏倒在父亲身上。

  大菊被众人抬回家里,给她灌了糖水,才慢慢自苏醒过来。她挣扎着站起来,想回到父亲的身边去,被旁边的人按到椅子上。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进进出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几个女人一直守在大菊的身边,看她醒来就不停地劝她。她们的话,大菊一句也没听进去,泪水不断涌出来,父亲躺在木板上的样子就在眼泪里。她几次试图站起来,都被人按了回去,一块无形的东西堵着胸口,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窒息了。这时,泪眼朦胧中有一个人来她面前,她再次挣扎着站起来,那人把她紧紧抱住,她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哇哇放声大哭起来。几声哭喊,大菊胸口的那块东西消失了,搂住她的那双手在她的背上使了使劲,一股力量从那里传遍全身,那时她才真正缓过神来。

  大菊与何方的拥抱,让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不知该让他们继续拥抱,还是要把他们分开。小菊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此刻也被他们大胆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暂时忘记了哭泣。她站起来,嘴唇不停地抖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大菊从小菊的眼光中察觉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恨,她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妹妹。她与何方分开,想走过去抱住她一起痛哭。没想到,小菊却十分厌恶地看她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白果的后事,由黑果主持操办。当地有句俗话,人死为大。白果的死,让石龙镇人暂且忘记了正在进行的政治运动,忘记了白果是“牛鬼蛇神”,来帮忙做事的和烧纸祭拜的人,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原先菇民戏班乐队的人,自发来到家里,以他们独有的方式祭奠亡灵,锣鼓声、琴箫声、唢呐声轮番上阵,不绝于耳。出殡那天,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送葬的队伍从大菊的家门口一直排到了石龙桥的那头。鞭炮齐鸣,鼓乐响起,在恸哭哀号声中,黑色的棺木在人们的护送下渐行渐远……

(编辑: 郑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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