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写过与母亲有关的文字,大抵是因从小就见惯了她的强悍与能干,习惯了她的泼辣与勤劳,这让性子随父亲温吞的我多少有些吃紧。
我怕母亲,从小就怕,她和别人家的母亲不大一样,不温柔也不喜颜笑,每天只会埋头干活。过份严厉管教我们姊妹,以致于私下大家都叫“母老虎”。
母亲长十一指,右手拇指上多长了一个小指。这软塌塌的小指丝毫不影响母亲麻利做事。但我不难想象,幼年的她经历多少讥讽和异样的眼光,这对于她好强不服输的性子不无关系吧。那样卑微的心里埋下执拗的种子:事事做好,处处不落于人。
外祖父重男轻女,母亲是老大,只上了一天学堂,便让外祖父撸了书袋回家带弟妹,十六岁的时候,外祖父把母亲送去笋尞的竹筷厂,手工削一筒(100双)3角5分钱,她一天可削七八筒,挣的钱要全交给外祖父。私心里我是不怎么喜欢外祖父的,打小一直亲近不起来,许是听说了他对母亲的苛刻,一直到中年后懂得了生活不易,与生活和解,才慢慢原谅了老人。
母亲十九岁嫁给父亲,嫁进一穷二白的婆家,嫁给一个好脾软性的男人。母亲迅速成长为一个悍妇,家境的困顿,父亲的绵软,她适应了角色的转换,和父亲一起撑起了这个家。
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天不亮起床,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打理好家里,便跟着养路的父亲出工,去挣八角一天的工钱。她常年在河里挑沙、筛沙子,一方料3元5角卖给父亲所在的道班,蚂蚁筑窝一样一点点地往家里添置东西,她精打细算,这个外地外姓的夫家在爷爷英年早逝后,终于在村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她舍得花力气,凭借自己的能干让人信服,是生产队里两个拿8分工分的女人之一。人缘极好,她能从村头的第一家逛到村尾的最后一家,她能进别人家门就撸起袖子直接干活。
父亲在活技上输过她,上山砍柴,她的柴比父亲的大捆很多。背全尾毛竹,父亲温柔地肩上扛一枝,她弯腰左右腋下各夹一枝,蛮横地弓着腰就朝前走,摘果子时她是蹭蹭爬上树,而父亲只能站在树下捡,他不会爬树。
母亲生了三个丫头,没有儿子,父亲吃公家粮,超生了要罚去公职回家务农。外祖父把刚满月的小妹抱走给他人,母亲后脚追到人家里抱回娃儿,外祖又送去人家,披头散发的母亲拼命追倒在村口路边,红着双眼,僵直的双手死死地捂着脸,发出野兽般的嚎声,这之后父女俩人的梁子越结越深,好多年都不大亲近。幸好,小妹得到新家父母的疼爱,乖巧聪明,听话懂事,长大后拼得一片好天地。
她是最好的女子,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甚至写不全自己的名字,却用她的为人处世,赢得村里村外好口碑,不管是外祖家还是自己家,红白喜事伦理纲常,都是她执掌中馈,打点上下左右,让人心服口服,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人,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一直觉得自己倘能学得她身上性子里的一二,便可受用终身。
外祖母中风半身偏瘫十年,她挑起服侍的重担。送走外祖母后,摔断了腿骨的奶奶卧床,无法自理,要她悉心照料。还有老年呆痴的外祖父也送到了我们家,这样家里就有了两位老人需不离人看护。楼上住一位,楼下住一位,母亲轮流跑,端屎端尿。
如今,父亲有眼疾,视力逐渐下降,不能正常做事,需母亲时刻照顾。
再没有人比母亲辛苦了,阶梯式服侍三位老人,还有几近失明的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只怕是神仙都会厌烦疲乏吧!她干得累时也会骂人,可她从不骂老人,只骂自己,骂过自己命苦,嚎过哭过一场,还得接着干。有时也觉得这世界挺对不起她的,没有轻省过一天。我是要很认真地生活,让她少为我担心,就是最大的孝顺。
记得幼年时,爱打猎的父亲藏于床底下的土铳,红硝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自爆,掀了床,幸运的是我和姊姊并没有如常在床上睡午觉逃过一劫,母亲吓白了脸,回过神来怒气涛天,将父亲的土铳扛出去,扔在大门槛上,抡起斧头猛砸,我记不全当时场面,但在邻居们的描述中,母亲生猛得厉害。
后来,父亲还痴迷上了捕鱼,稍稍改善家里生活。母亲下厨,但是出锅的鱼、野味,从不沾唇吃一口,只顾全自己一点善念。
母亲一手好厨艺,掌勺村里酒席几十年,又被大家推成了点卤做豆腐的大师傅。
大晌午干活回来,抱一个自己种的大西瓜,她举掌一手刀下去,“咔嚓”,瓜四分五裂,她能不抬头一口气啃了干净;摘一篓子青杨梅,绿得酸人眼,可她能几下子眨巴眼睛全进了肚子,看得人酸泡胀满口津……
对于她的这种日常,简直描述不过来,邻居们也无法描述,“你母亲啊……”我也一直怀疑她应该是属虎的,不是温驯的马。不过想想马儿的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善良敦厚的品德,在母亲身上倒也是实在的事。
母亲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转性,敛了急暴脾气,对父亲细心之极,曾经有多么烈性,如今就有多么好脾气,她和父亲转换了过来。也许是父亲因不能接受逐渐失去视力的现实,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母亲倒是越发沉默了下来,让着父亲,几乎成了个温柔的老太太。看着挺心酸的,不过不管她怎么变,都是我心里最佩服的人。
母亲在每一月固定的时日里吃清斋念佛,我倒是觉得她才像真正的“菩萨”,我喜欢她。穿过岁月星辰,她是我眼里最亮闪的光;透过世事纷尘,她是我心里最温暖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