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摆在我眼前的,是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山路。同样的蜿蜒曲折、同样是白雪覆盖、同样看不到足迹,我甚至说不出它们的区别在哪。
我抱着手里密封的四个试卷袋,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要是在今天,有很多的解决办法。我可以打个电话给同事,请教下我该选哪条路;可以打开手机导航,找找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甚至我不用走路,可以开着汽车直奔我要去的小山村。但站在岔路口时,我还生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个年代,我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东西,“导航”还被称为辨别方向,绝大多数人不能想像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自己的家用汽车。想打电话,得去校长室或乡里的邮政所;想找路线,得靠地图。
那年我十九岁,还很年轻。几个月前,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乡中心小学当老师。我所在的这所乡中心小学校不大,只有二十一位老师,三百多名学生。学校有五个年级、七个班级,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级、四五年级各有两个班级。除了乡中心小学,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都有小学。村子大、学生多的,有十来位老师;村子小、学生少的,只有一两位老师。村小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只开设一到三年级的课程,四五年级的孩子都集中到乡中心小学上学,实行寄宿制。
昨天下午,学校召开了全乡老师参加的期末考试工作会议。会上,教导主任宣布了期末考试监考老师的安排,我被安排到月峙村小监考,是全乡最偏远、最小的村小,只有在县域地图才会出现它的名字。到月峙村,有两条路可以走:坐拖拉机、三轮车走盘山公路,大约一个半小时可以到达,但能不能搭上车,得看运气;也可以沿着石头砌成的古道步行,路程比坐车少了一半,大约两个小时可以到达。
这些情况是在月峙村小任教的胡老师告诉我的,他已经在那所学校当了五年的民办教师,是那里唯一的老师。胡老师还详细地介绍了山路应该怎么走,哪一段山路和公路是重合的、哪个岔路口要往左边拐、哪段路有两百米比较难走,他交待得一清二楚,但我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没听明白,我也不太在意:山路十八弯、岔路这么多,听不明白也正常,可以走到哪问到哪,根本不用担心迷路。
我们正吃着晚饭,大雪不期而至,预示着我今天将陷入现在的困境。先是雪的探路者霰——我们都管它叫雪沙——沙沙的响声,接着是几片稀疏的雪花从天而降,像春天绽放的第一朵梨花,悄无声息又美不胜收。慢慢地,漫天飞舞的雪花变得稠密起来,飘飘洒洒、无边无际,个子也变大不少,挡住远山、遮住树木。孩子们兴奋地跑到操场上,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放飞自己。时而把自己当作武艺高强的侠客,浑然不惧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棱角分明的雪花暗器,手舞足蹈、劲风疾驰,努力地不让一片雪花落在身上;时而互相追逐着,任凭雪花掉落在发梢、衣服上而不管不顾,嬉笑声、叫喊声响彻校园;玩累了,则三五成群坐在寝室门口的走廊上,讨论明天该堆个什么样的雪人。
雪越下越大。入夜以后,整个学校变得静悄悄,仿佛是雪花盖住全世界的所有声响,只留下雪花与雪花紧紧拥抱在一起时的咔嚓声。
早上,雪已经停了,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屋顶、地面积起五六厘米厚的一层雪,远处的山顶估计会更厚一些。天空没有放晴,依旧是阴沉沉的。校长和学校几个领导商量了下,又打电话请示了县教育局,决定期末考试照常进行。
八点,监考老师开始领取试卷。这个时间教育局规定的,全县统一。开考时间则各不相同:中心小学八点半准时开始考试,与县城的学校、其他乡镇的中心小学同时开始;其他村小没有固定的开考时间,监考老师什么时候到达就什么时候开考。那个年代,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加之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没有和老师的年度考核挂钩,谁也不担心会泄题。
我去的学校最远,学校让我第一个领取试卷。四个试卷袋里,分别装着一三两个年级、6个孩子的语文和数学试卷,总共有12张。我找了根红色塑料绳,来回交叉绕了个十字形,把四个试卷绑在一起。等十几个同方向的老师都领取试卷后,一起出发。公路已经被封,所有车辆都不让通行,我们只能步行前往各自的考点。
刚开始,大家满脸春风,一会猜中午有什么好吃的——监考老师的中饭是由考点解决。如果考点的老师外出监考,那他会提前和村里关系好的村民打好招呼,村民中午会主动到学校招呼监考老师吃午饭;一会为即将到来的寒假兴奋,讨论约个时间,一起到县城去买新衣服。
走着走着,队伍没了声音。走在前边的人,鞋面被山路上的积雪没过,雪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钻进鞋子里,袜子慢慢被雪水浸湿,又冷又潮,很不舒服;雪被踩烂后很是泥泞,走在后边的人不但要担心雪水浸湿鞋子,还要小心滑倒。路越走越陡,山越爬越高,雪越走越厚,山路上只剩下大家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差点摔倒的惊叫声,还有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每过一个村,我们的队伍就减少几个人。当最后一位老师和我道别之后,剩下的路只能我独自一个人走完。我按照记忆里胡老师指的路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挪着脚步往上爬,却忘了在离开村子前,找人仔细问下最后这段路应该怎么走。
路上的雪变得更厚了。连续走了一百多分钟的山路,我感觉有些累。七点吃的早饭,离现在已经近三小时,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双脚冷得像进了冰箱,小腿肚子仿佛绑了两个重重的沙袋,但到处是雪,找不到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此时,我最想要的是脱掉脚上这双已经半湿的鞋子,换上妈妈给我织的毛线鞋,坐在火炉旁烤一烤冻僵了双手和脸颊。
我独自一个人在山路上跋涉了近二十分钟,就来到这个让我傻了眼的路口。我有两个选择:A是回到之前走过的村子,找人问清楚应该怎么走,然后再回到这里继续往前走;B是随便挑选一条路往前走,运气好能顺利到达月峙村,运气不好就要迷失在白茫茫的大山里。
我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