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小说《保鲜》,是个非常巧妙的短篇。
珊蒂的丈夫在情人节那天被炒了。他带回班上一盒工具的同时,还不忘带回一盒心型包装的糖果和一瓶廉价的白酒。“情人节快乐。”他们似乎没怎么在意失业这件事。在这情人节的夜晚,他们互致问候,一起坐在桌旁喝威士忌,吃巧克力。无疑,这对卑微的夫妻,还是非常恩爱的。他们年轻,充满活力,也充满情趣,他们甚至可以在客厅的沙发上亲热,缠绵。
然而,就是这样一对恩爱和充满活力、情趣的夫妻,这样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庭,随着丈夫的失业,生活却变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首先,是夫妻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对充满活力和情趣的年轻夫妻,竟然分床而睡。问题好像是出在丈夫身上,因为自从失业那天起,他就一直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后来甚至到了白天黑夜都没离开过那沙发的地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丈夫从失业到失落、失意、失望、沮丧、颓废,珊蒂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对她来说,那个沙发,她坐都不想坐,更无法想象他们以前还曾在那上面亲热。
其次,是夫妻语言交流的变化。或许是自责、自卑,或许是别的什么,他似乎变得什么都不想说。很多时候,她想他说出什么,或说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现实生活确实如此,如果一对夫妻到了连话也懒得说的地步,那他们的关系就一定出问题了,或许,她们的爱情已开始霉变,甚至已经腐烂。
再次,是丈夫行为的变化。他想工作,也曾去找过工作,但碰了几次壁之后,他干脆就放弃了。一时找不到工作,也许没什么可怕,因为美国一直都是一个高失业率的国家。对一个普通工人来说,失业应该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可怕的是,珊蒂的丈夫,却因为失业而失望,因为失望而变得懒惰不堪,无可救药。他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甚至无聊到看报纸上的讣告,反复看一本书里里的一个章节,那个关于“荷兰发现一具埋在泥沼里两千多年的男尸”的章节。但他宁愿无聊地把时间耗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也不愿为忙碌的妻子分担一点点什么。更为可怕的是,他似乎已习惯了过这种懒散的、寄生虫一样的日子。
小说写到这儿,似乎已没什么可写。因为从头到尾,就是说珊蒂的丈夫失业和失业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种种影响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就此结束,小说肯定没什么特别之处。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更像一笔流水帐,顶多算得上是一笔记得不错的流水帐,它真实或者生动地记录了一对曾经恩爱、充满活力和情趣的夫妻,是如何被失业这件倒霉的事拖累、拖跨,甚至摧毁。小说声讨的,也许就只是社会层面的某些东西。
但是,卡佛巧妙地抓住了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出人意料地把故事推向了更加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的领地。
一天,累了一天的珊蒂回到家里,准备动手做饭的时候,她发现冰箱坏了。据她丈夫说,是氟利昂没了,冰箱里所有的物品都开始融化。她舍不得让那那些食品烂掉,在买来一只新冰箱之前,她必须用烹饪的办法让食品保鲜。她开始煎猪排。还与丈夫商量着晚饭之后到旧货市场拍一台旧冰箱。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将一个盛着猪排的碟子递给他,让他坐下。可他却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盯着看了好半天,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这么不寻常的事儿了,她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女主人想不明白,读者也想不明白,他怎么止步不前呢?原来,赤裸双脚的丈夫,竟然被从堆放已开始融化的食物的餐桌上滴下的一汪污水阻拦了——他的双脚,已懒得或者已无力趟过那一汪污水,他只好“重新回到客厅里,回到沙发旁。”
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但读者读到这儿,似乎已从主人公身上,看到了失业不仅使一个人失去了生活的基础,更致命、更可怕的是,还可能因为失业,彻底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并使之不断惰落,霉变,腐烂。
一个人拥有一个稳定的职业,一分稳定的收入,就像食物冰冻在冰箱里保鲜一样,硬硬帮帮,麻麻木木,安安稳稳。一旦冰箱坏了,稳固性被打破,就必须另谋出路,否则就要腐烂。“把这些该死的猪排做了”,加热保鲜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策。最可怕的是不能冷冻,也不主动加热,就象珊蒂的丈夫那样,窝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干,甚至懒惰到无法趟过一汪小小的污水,那就只有让它腐烂了。
这世界需要保鲜的东西太多了,食物需要保鲜,友情需要保鲜,亲情需要保鲜,爱情需要保鲜,思想需要保鲜,观念需要保鲜,身体需要保鲜,等等。对人来说,劳动无疑是最基本的、最好的保鲜剂。
或许,珊蒂的丈夫早已腐烂。那汪污水,本就是从他那双赤的双脚上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