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品】
暗 尘
秋收的几天劳动而使得我身体上部分肌肉的酸痛还没有完全褪去。实际上,我是希望这种痛感的存在时间可以长一些的,借着这种痛感或许能更为合理地证实自己没有离开过土地,或者说自己离不开土地。一直在外学习与工作,近十年没有下田地做活了。我以为我下地做活的机会会越来越少甚至没有了的时候,我却回到了故乡,回到生我养我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边。这一桩一桩由命运所决定的事情,有时候让我觉得神秘,有时候又让我觉得更为合乎道理。它们最终还是让我爱上土地,爱上土地上面种植的花草和粮食。作物在季节的程序里长高了,又衰败了,它们不需要太多的肥料和水分,有些甚至不需要多少光照。它们要和我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过少,并在时间的中央把自己平凡的守护、爱惜,直至消亡么?我是回答不上来的,只是整个秋收的季节里,水田上的稻穗都越来越金黄,越来越低沉下去,田埂上的毛豆也在低矮的枝桠上变得更为显眼和敏捷。它们在秋风中的躲闪轻巧、细致,因而这种成熟的敏捷就更显得可靠了,无需深思熟虑的那种回归。一簸一簸的黄豆子真好看,一筐一筐的黄稻子也好看,在一定程度上,它们的好看也是收获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月亮升起的时候,屋子周边有许多虫鸣声,母亲筛谷子或是剥毛豆的声响是无法掩盖的。这时候,我也会坐在离母亲不远处的方位,整理父亲从地里收回来的菜。油冬菜、萝卜等等。一担一担的,都要将它们去泥整理好,然后洗净、曝干。做这些,我是乐意的,并且在内心能获得真诚的喜悦。母亲常说,这是一个好时代,种地自由,食品买卖也自由。我们随时可以给自己做丰盛的早餐或晚餐。备足菜食的配料以及烧灶的柴禾以后,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烹调方法,蒸、煮、煎、炒、焖均可,或营养的或清淡的也可。这些,能让我们更好地工作,更好地投身于春耕或者秋收的事业当中去。更重要的是,这些让人明确生活的存在。
有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村庄的深处持续安静。尽管我不苛求这个时候的天气有多好,温度有多少适宜。只要它们是静的就够了。像家门前那四棵梨树一样,在冬天脱落掉所有叶子。树枝上没有叶子了,就算有风也是无济于事的,风不再能让哪一棵梨树发出声音。又好比屋后的窑洞。它们用来储藏番薯、土豆等粮食。三十多年过去了,它一直保持阴暗和干燥,它在泥土不大的结构里完成一年又一年的使命。这些不吵杂的事物与整个村庄相互关系,也与人以及自然相互关系。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偶尔也从西走向东,我留意到许多新生事物是我所陌生的。比如说脚下这棵开成白色的小花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后来一个相识的村妇告知我是马蹄莲。南方琐碎的小花草让我再一次与农耕文明相接触,我多少有一些羞愧感,我寻找回来的多像是我丢失的那部分母语。
如果我愿意往山上去。十月的某个黄昏站在陡高的山崖尖,我可以看到村庄相对集中的内容。昏黄的光线使村庄每一幢黄泥砌的房更显得深重,没有漂浮感的房屋是安全的、稳重的,也是值得信任的。当我再往细里看,炊烟就从屋顶高高的烟囱上升了起来,少许时间,它们就高过了后山公路。这些年,在村子里很少能听见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之声了。也难得有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村庄老了,它少了又少。此时,如果暮色合拢,村庄只剩几点豆黄的微光了,小得像是瓶壁上一动不动的萤火虫。这不要紧,我的村庄依旧可以伸手触摸。回到家中,我摸到饭甑里的饭是热的,瓶子里的水是暖的,床上被褥里的棉絮裹紧我良好的睡眠。忽然觉得,村庄的给予是那么的具体。
面对年岁的增长,往事不免有了些模糊的斑痕。更加客观地讲,是少了联系与理解,以至于原本存在联系的事物都分离分化了,彼此变得陌生起来。我在孤立的境遇里一站就是一个下午。我之外也有这样做的人吗?他们也在一亩三分地上种植番茄、南瓜或是扁豆,然后收获以作维系生命的食用。他们把燕子在谁家屋檐下筑巢看成是幸运的降临。这些单纯的提示让他们对生活充满热爱,也让上天的恩赐有了目所能及的参照。我常常被夜里的梦惊醒。后来,知道是梦也就不怕了,以至于就在梦的现场,我也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梦,一会就过去了的。那样小的梦竟然能干扰到我整个生命意识系统。我不禁与友人讲,好梦坏梦都如发,一牵而动全身。在村庄,这样的事情少有发生的可能。也因于这样,我会选择更多的周末往乡下的村子里去。带上一些好书,然后可以在门前的空地上摊一把藤椅,将身体蜷在阳光下,暖暖地翻开书页。如果这时是午后,我则把书盖在额前,太阳的温度通过书籍封面渗进脸颊,也是暖的。我受之有愧?清贫的村庄,什么正向它们逼近。它神情萧瑟,机械化的工具在它的额上刨出一条一条深浅不一的沟渠,干涉的沟渠多像是衰老的皱纹。
其实,我和我的村庄一直都生活在暗处,尽管我们多数活动在白光下进行。反向的生活,让我们不觉间陷入危险。而这种危险是狭小的、慢性的,它们一点一点在我日常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中介入。我悔时已晚了吗?村头土地庙上的神像已然蓬头垢面了,没有香火气,也没有鲜花、水果,更没有牛羊的供奉。村庄的静谧十分漫长,和那十余年父亲带领全家闽漂的日子一样,谁也不可预算归期。记得是在那天,我什么也没带,十余年后的第一次来到破败荒芜的庙堂前下跪,并恭敬地拜了拜。我不知道这样的祈祷之于我,之于村庄是否有用。
故乡的黄昏
黄昏的影像一直在我的心上留存。太阳渐渐落下去,黄土坡上的茅草似乎就渐渐升了起来,醒目地站在黄昏里目所能及的高处。我能穿过它们看到落日之于村庄的变化。有时候有风,茅草摇晃,夕阳的光也在风中摇晃;有时候有雨,茅草就在雨水的滴打中,在炊烟弥漫的村庄宁静入夜。土坡上还有蒿草,细细瘦瘦地,越长越多、越生越密,其中不乏也有一种叫艾蒿的,故乡的人每逢端午,就在门头的墙缝里插上一些,说是能避邪驱瘟。的确,那些时日,空气里是能闻到不少清香的。在故乡,黄昏每日如约来临,风吹、草动、月初上。那或晴或雨之日,花草好闻的气息也是几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故乡的黄昏,归鸟的叫声,温婉如晚归的乡人唱出的歌,亲切又恬和。若是春耕,牛和犁是必不可少的。人在前头牵着绳子,牛在后头跟着,背上驮着犁和棕衣。若是秋收,乡人就回得更晚了。高山上的天气凉得快,怕那秋霜起早了,害了一年的粮食。这样的秋忙季节里,多数时候,是要家务的妇女打着电筒去接应的,在这之前已预备好了晚饭。故乡的人,播种、养护、收割,然后冬天来了,孩子长大渐行渐远了,房屋愈来愈旧了,年老体衰了……然后,春去春又来,一切如故。留给他们的,唯有一天天多起来的往事。譬如,早年村集体买的那头黄牛老死了,谁也没舍得杀掉分了,如今埋在后山的向阳坡上;譬如,水柱的贵州媳妇一生下孩子就狠心跑了,从此杳无音信,如今孩子都已经十八岁了;譬如,村子里一种叫做“红豆杉”的树,打听说是值钱之物之后,便常常无故神秘失踪……
故乡变了,像一个人变了一样。我应该要想到,这种“变”是必然的。这种变来自于社会化的进程,来自精神文明的建设,也或许来自教育所带来的思想变革。我害怕这种“性格”的变化,“本质”的变化。我的故乡似乎越来越让我觉得陌生,越来越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信任感了。五年、十年、三十年……我想,大抵是回不去了。黄昏之上山峦平静,树木开枝散叶;溪流清澈,溪边的石头光滑,牧牛小童小心蹲下身子,在溪边掬起一捧清水;芦花摇曳……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我的故乡在各奔东西的乡人微不足道的传说中消失了。
我觉得,故乡的黄昏是最有表现力的,尽管只能是怀念的臆想。时间更替的这个时段,变化最多也最大,短短的一些片刻后,就进入了另一种时间的命名——夜。我先前有些惊慌,不敢将其比作人生。后来逐渐有所接受了,虚实亦如梦。不是有话这么讲的么:“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为谁痛哭,为谁嬉笑,任光阴凋尽朱颜;哪个出将入相,哪个成佛登仙,到头来或为黄土,或为青烟……”正如昨晚与朋友在网上的谈说,我问,兄弟现如今在哪工作呢。他答,乡下的一家工厂,河南这边的。我略觉有些遗憾,又接上去说一句体制弄人,兄弟怀才不遇。他轻笑回道,也没有什么,能安静生活就好,一切都会消失的。“是啊,冥冥中皆有定数。”这是我好几次的文字里都提到的话。缘于我深刻地相信宿命,如同我深刻地相信我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样。但是,这真的“没什么”,因为“一切都会消失的”。
黄昏来来去去,日日不息。看,正当我写到此处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此时,故乡的太阳必定是规则地往山下移去,昏黄有序漫了过来,云霞渐变,茅草满坡、蒿草遍地。依然是有风的,破败的黄土屋前的桃树、梨树、杨树各得其所,享受着自然的给予。夜露无声,孤山不再有夜话。我只能借用一场靠近故乡的远行来完成往昔的追忆了,用一些省略来完成我怀念的真诚吧。
在雨中叙事
一说到雨,我内心的思索便慢了下来,慢到只顾得及目所能及的一些俗事俗物了。小城三月,有风起,水河之上一层一层雾气,暖如春声。雨水之于我是敏感的,有一些时候它如一只细腻的手,抚摸我身体里濒危的信仰。
春天了,找到一些绿。春天就挂在枝头,新生的每一片树叶都没有褶皱。而那些逃离如期而至,我的头顶有另一个沉重的命名。山是绿的,水是绿的,人和人的说话声也是绿的;天是绿的,背上那个扎实的责任也是绿的,轮回的季节在我的生命里都是绿的,义无反顾的绿。我的春天宽如大海啊,这一片浩瀚之上,白天有云,晚上有星星。
想到一个叫“于是”的词,于是生活就有了很多设想空间。想到一个好词语和看一本好书或是读一首好诗是一样的心情的。于是,谁和谁结婚了;于是;风吹来了往事,在南方;于是,我选择活着……我确信,雨水在某一处为微笑而盛开;夜,这个顽固之物吞噬的时间,也将在觉醒的春天一点一点返回人间。
面前有许多东西暗了下来,尽管有些东西仍在飞翔,如尘土,或晚归的鸟儿。我耐心地在雨中听苦往的歌,歌里有坚实的贫瘠和信任。这些都是不能诉说的,没法开口,没法在别人面前将一个男人内心的单薄和脆弱泄漏,哪怕小小的一点。但还是对着庭院里的花朵树木说了,无声祷告过往那些荒矮的快乐。
也许真是年纪的缘故,不再去想太多奢华的美好,也不再去想彼岸的那个远方,只是想着安安静静下来看看周遭的景物,这些挨近生活的细微的场景。
打伞走到河边,河边已然没什么可看的了,只是水和石头,只是潮湿和朴素的淡然。我想着,还要等多久,雨才会停?我感到暮晚越来越轻,越来越暖。
这是雨水唯一的解说词赐予我的怀念啊——村庄的河流。一片又一片花瓣躺在上边,一片比一片芬芳。它们被雨水打湿,它们一朵一个乡愁。现在,我要始终认清方向,像一个老人那样无忧虑无愁苦地倾听田野和油菜地里的阳光打湿雨水的多情之音。我知道,有一日,我也会成为一阵回声,一枚腐烂的果实。
雨水一言不发,雨中人一言不发。母亲生下三个孩子,雨水在同一命运里落了三次。我的心跳挂在草叶上了,春天里的树枝坚实,雨水摇晃的名字被山风传递……我长大了,这些就像是我阅读中遇见的情节。就在今晚,它们在我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感情。这些琐碎的记忆隐没于我空荡荡的身子。
某天,又在雨中经过。雨渐渐下得大了,我开始奔跑。雨水从前额淌下,从外衣渗透进来,它又淋湿了我的裤子、鞋子。我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一点也没有。我耐心的跑了很长很长的路,然后擦干身子换好衣服回想当时的全部情景。而后,忽然发觉关于人这一生的种种疑惑都没有了。雨水落进暗处的伤口,像极了一场电影的开始和结束。
嗯,一切如旧,夜正浓,雨水新鲜。乘着兴致到灯下读书,书中有爱,以及完美的一生。书中,别人这样写:某日,雨,少年往事、彼岸之花。是的,我可以以草木的名义,向隔夜的雨水描叙这个春天最沉实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