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这个老太太，我又忍不住提笔想要写写她。

　　每次到母亲家吃饭，我总像一个视觉和嗅觉都异常敏锐的侦探，拿起她床头的麦片看看，或者端起她桌上的饭菜闻闻。继而走进厨房，拉起电灯仔细地查看那些所谓的辣椒或者酒糟是否已经长出了蠕动的小虫。而这时，老太太总是密切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在身后絮絮叨叨这些饭菜的来源。她这么啰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偷偷摸摸倒掉她的变味了的饭菜。当然，如果我决意要倒掉的饭菜，她是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倒掉的，可有时也被她发现了。这时我苦口婆心：“妈，这个菜吃了是要闹病的，闹病是要花钱的，你为什么不把看病的钱拿来买新鲜的菜呢？”她也义正词严：“你们不吃可以不要吃呀，你们命好，我吃了一辈子，不也活到现在还没有死吗？”一句话噎得你在那里烧得满肚子火，心里想，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老太太。

　　所以，在母亲的饭桌上，总有一碗或者两碗黑乎乎来路不明的菜，这两碗菜永远端放在她座位前方，每次吃饭时她都要用筷子去拌一拌，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安心吃饭。日子久了，我们也就随意了，当然我还是一如既往偷偷摸摸地倒菜，而那两碗黑色的菜，也永远在饭桌上，似乎在祭奠着母亲过去苦难的岁月。

　　这是烟火中的母亲。

　　其实，母亲不但烟火，她还是一个物质老女人。她的手上总有一些有着富贵暗示的金银饰品。以前的母亲不是这样的，我永远记得她年轻时唯一的相片：她梳着两条长长粗粗的辫子，一直垂到胸部以下。她端坐着，面容清秀，脸上有一丝矜持的微笑，左手抱着我的大姐，右手抚弄着辫梢。那时的母亲容貌姣好，身无饰物，可是她有用不完的青春，现在母亲耗尽了青春，她却深深地迷恋起这些饰物。可是让我更心痛的是，母亲买的这些东西大约过不了半年时间就会露出可恶的真面目，要么是铜外面镀上一层金，要么就是在一些废铁外面镀上一层银。母亲有钱啊，可我知道她永远舍不得买这些真金白银的贵重物品。节约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啊，她生日时我买个蛋糕都要训斥我的老太太啊，怎么可能买这些贵重的金银饰品呢？

　　有一次，她跟楼上的老太太端坐一起，我发现她们手上都有很多这样的饰品，不是水晶手链就是翡翠镯子，不是银镯子就是金镯子，混搭着斑驳错乱的老年斑，好像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不禁黯然伤神，璀璨的金，沉着的银，温润的玉，本都是没有生命和感情的饰品，只是因为赠送的人用了心，便生出无限的美好。我恍惚明白母亲戴着这些饰品何尝不是一种心理暗示，她也许只是想告诉我们或者别人：她虽然老了，但依然还有人珍爱着她。不信？你瞧，这些东西就是证明。

　　后来，无论我身处哪里，总会买些或贵重或廉价的饰品，想象它们戴在一只皮肉耷拉的手上所绽放出的别样光彩，这光彩映衬着母亲脸上自得的微笑——因为她知道，我依然在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