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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那一碗老粗茶
2021年05月31日 10:05  来源:庆元网  作者:叶泽群 

  二月初,春节一过,小区里的桂花就已冒出了两寸长的一截芽头,像极了茶叶的新芽,诱得我急不可耐的想去采新茶。但此时的茶还是老树连枝,黑黝黝的一树深绿的老叶,它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着萌芽出头,得待到清明春风剪柳如画,它便在烟雨中潜滋暗长,一夜间添了新绿。

  在庆元很多海拔高,早晚温差大的地方,茶就比别处更晚一些,要等到谷雨前后才是采茶的最佳时节,所以我们的老粗茶其实也不老,基本都是雨前茶。儿时,奶奶家就住在海拔800多米的小山村,那时候父母离家在外工作,我就留在了奶奶身边,奶奶一辈子安于清贫而淡然的生活,茶是她唯一的嗜好,所以做茶奶奶是有讲究的。跟着奶奶采茶也就成了我儿时最有趣的劳动,且跟奶奶学来的炒茶技法,让我受用终生。

  小村庄山多田地少,村里人大多都在山上开荒种茶,因着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走不了太远的山路,爷爷便在房前屋后、田陌地头、塘沿、磡边都种了茶。那年头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这些地来种茶的,在那缺衣少粮的年代,这些边边角角的地都要用来种瓜种豆呢。奶奶的脚实在是被裹得太历害了,短得几乎只剩个脚根,不要说走远路,就是站也站不了太久。爷爷就特地给奶奶做了张轻便的小木凳,每年采茶时,奶奶便领着我,肩背竹篓手拎着小木凳去田边。记得到了地里头,奶奶也并不急着下手采茶,她会先看看周边的茶树,老叶深墨绿泛着深蓝,新芽在太阳下亮亮的,嫩生生的鲜绿青葱。看过一遍,奶奶指着一株比我还高半截茶树的对我说:“囡囡,这株茶头粗了先采这株,那株嫩点采完这株咱再采那株,下午采那两株,头上那几株我看还可以再留两日。”暮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奶奶解下她那绣着花的蓝布围裙系在我头上,挽围裙的银链子压在我的后脑上沉沉的。奶奶说:“别看这日头不大,你的小脸皮肤水嫩,怕是也会被晒伤,这样包起来,虫子也不会掉到你的头颈里头去。”她还叮嘱,一会看到茶树上黄色的毛毛虫可千万碰不得,那虫粘到疼痛可不得了呢。

  “丛老卷绿叶,枝枝相接连。”农村的茶不像现在茶场的茶那样修剪得齐齐整整、规规矩矩,就像这株长在田头,足有小圆桌那么大,也高出我半人多。奶奶说我人小轻便,让我站在田磡上,压下一个枝头给我采,她则摆好小凳子坐在垄上采。小手一掐,两三寸长的嫩芽就在我的掌心里了,新芽幽兰似淡淡的清香,轻盈地流淌着,深吸一口气,那一种清新的草木香气就直抵肺腑深处,足以让人沉静。奶奶坐在茶树下,宁静而安祥,时不时的看顾着我,叮嘱几句。采完一枝,弹回,再压下一枝来,往往采完一株,你就会惊奇的发现,刚刚早上还觉得太嫩的那株,这会儿竟施了魔法似的新芽飞速地长长了许多,这下我才明白,奶奶采茶为啥还要挑先选后的。一则这样选出的新芽老嫩均匀,炒出来茶色茶韵也均衡;二则这长长的部分又能多出几两茶来。

  回家的路上,奶奶一路在夸我,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往我嘴里塞一颗大大的冰糖,冰糖含在我的小嘴巴里,腮邦子撑得鼓鼓的,一咬牙,碎了一嘴的冰糖渣子嘎嘣嘎嘣响,那时我小小的心里甜甜的。这会儿,奶奶会把茶叶晾在堂屋的米栳(晒物竹器,圆形筛米用的)上,然后仔细的选去一些虫眼与老叶。晚饭后,爷爷把灶堂里的火生得旺旺的,火光照得爷爷的脸红彤彤的泛着光,红光下,那一条条皱纹显得更深了,就像是用浓墨刻画上去一样。奶奶往烧得火热的大灶里倒入茶叶,茶叶在锅噼里啪啦爆出浓香来,奶奶两手飞快的翻转,奶奶说,打头青一定要大火,茶叶要翻炒到折梗不断,杀头青才算是到火候。打好头青的茶倒在筁筣(晒物竹器,圆形无孔实编的)上,由爷爷来揉茶,爷爷弯下腰弓起背,爆着青筯的大手把茶握成团,一手推出去一手挪回来,一下一下的,就像是在打太极云手,不紧不慢的揉、捺、挪,不一会茶叶就渗出芥末绿的汁液来,粘粘的,爷爷手里的茶叶也是粘粘的软软的。揉好的茶叶再次下锅,改中火再炒再这样再重复一遍。这之后茶叶就一直都在奶奶的手里,茶叶在锅里不停地翻炒,奶奶说炒茶也有讲究,两手要把茶炒成团,时不时抖散来散散气,这样的手法炒出来的茶才会成条索状,茶色也更好看。揉过的茶很会粘锅,要勤刷锅,刷锅水一开始像酱油一样,再洗就像咖啡,洗到第三遍像加了奶的咖啡,然后颜色越来越浅,四五遍后水清了茶也就半干不再粘锅了,这时就得改文火慢慢炒,一直炒到干。干茶起锅后在筁筣上堆个小小的金字塔,回潮十几二十分钟,这样有个把没干透的粗梗水分也会被干叶吸匀。然后茶叶再次回锅,只用锅里的一点余温,一只手轻抚茶叶在锅里顺着一个方向划拉转圈,等看到茶叶表面上了一层铜绿色的茶霜,奶奶就会叫爷爷加一把明火,这时茶叶香味就更浓了,这道工序我们叫提香。通常炒一次茶就要好几个小时,奶奶站那么久,双脚是要受不住的,爷爷就给奶奶做了一张几乎与灶台平的高凳子,这样奶奶脚受不住时就可以借力半坐着。爷爷和奶奶平时话不多,各自每天忙着里里外外的事,平淡的爱意就无言的体现在这些细微的日常里了。

  每次要炒茶之前,奶奶会拿出一小碟生南瓜籽放在饭桌上,等茶打好二道青后,爷爷就会取出炉堂里红红的碳火生起灶边的小炉子,奶奶说:“囡囡,你来炒瓜籽。”这样我们三个人就都有活忙乎,瓜籽炒起来很香,但它的那点香味完全被浓厚的茶香给淹没了。记得儿时我总是坐在饭桌旁,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看爷爷奶奶做茶,直到半夜。后来长大了些,我就开始帮着奶奶打头青,再后来,就是奶奶坐在饭桌旁一边喝着茶,一边满脸笑意的看着我炒茶。“囡囡,性子不要急,要一下一下的来,茶要抓到底,要把锅底的茶翻上来。”“锅那么热,水不能一下子倒下去,那样锅有可能会裂,水要从锅边沿慢慢往里倒,要小心蒸气烫手。”奶奶细细的指点着,新茶出锅时我是满心欢喜,成就感满满的。所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夜茶炒下来,满身的茶香,晚上躺在被窝里都还闻到手上身上淡淡的茶香味,这一夜是连梦也香了。

  次日清晨,奶奶忙完手里的活,就会拿出她那套青花瓷的茶碗来泡茶,茶碗并不精致,却有朴素的厚实。茶在碗中,开水一冲就一点点舒展开来,芽头根根分明,青灵灵的,叶碧汤清,闻一闻,淡淡的清香是那样的纯粹。我也有一碗,我的那碗只放几片茶叶,奶奶说我小娃儿吃不得苦,会给我的茶里放一大块的冰糖,白烟袅袅,茶香盈盈,我爱极了那带点儿苦味的甜茶水。喝过茶,爷爷出门做活,奶奶有半晌的空闲。但她并不爱东家长西家短的去窜门,她喜欢呆在家,该干干,该歇歇,闲时,再续上一碗茶。奶奶从不与人攀比,从不羡慕别人,一年四季,每天有一碗老粗茶就知足哩。爷爷去世后,奶奶就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无病无灾的活到了96岁高龄。那段日子,母亲每个清晨都会给奶奶奉上一杯碗茶。奶奶闲坐着,手捧一碗热茶,抿上一口,左右晃晃脑袋吹吹茶水又一口,雾气缓缓缭绕,奶奶就这样悠悠地品着,脸上不露悲喜,祥和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欲望,那是我记忆中奶奶最后的样子。

  近几年茶的品种越来越多,红茶、白茶,黑茶、绿茶,还有各色的养生花茶,而我却独爱奶奶的那一碗老粗茶。她不仅茶味浓醇饱含甘甜,她更是沉淀着奶奶那质朴的心境,奶奶的这种朴素和知足的生活态度一直影响着我,让我对平淡的生活有了更多的颖悟。

(编辑:徐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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