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蛋记
春天里，再愚痴的女人都晓得准备一件万能的开衫单品，长短皆宜，内搭飘逸雪纺裙，或者是纯色衬衫九分裤，风格多样，可媚可飒，可受可攻。
没有什么是开衫不能应付的，如果有不合适，那就是还需要再备一件。
在食物界，堪称家常菜里完美开衫的，我誓推炖蛋。
吃炖蛋，在小时候是近乎奢侈的事。一只母鸡承包了一户农家的油盐和哄“吆囡”(黄田话：爱哭鼻子的女孩子)的糖果，一般只有身体不舒服时，才能吃一碗。感冒是常有的事，夜里睡觉，总有单调的蝉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边萦绕着，还伴着黑影与旋涡，所以梦中也闹哭不停。次日，由大人捧了刚煎的蓬蘽(草药，黄田土话叫五叶妞)浓汤送到嘴边，不情愿地灌下去。当然也是因为大人承诺在先，晚饭有炖蛋吃，才有了喝药的动力。在咳嗽流涕的昏昏沉沉中，草药汁的苦涩回味里，靠着对炖蛋的渴盼支撑了一天。
印象中，我母亲对食物极度不讲究，忙山上田里的活都来不及呢。她使用一个粗砺无比的大泥碗随意搁在饭甑里，炖蛋出甑时，碗面外还粘着饭粒。但是农家土灶柴火怒烧出来的蒸汽，把这碗蛋炖出小山村美食的最高天际。
米白的蛋面，细嫩无比，随着手的移动，细微摇漾，吹弹可破，让人生怕晃得碎出个细边儿了去。天边的云霞一直铺到未知的那端，广播里的音乐热闹闹地响起。捧着碗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待碗面不再发烫，用泥汤匙小心舀一小口入嘴，热乎乎的温柔感觉占据了舌腔。“色香味”向来是评判食物的基本标准，可我总觉得，触觉在品尝美食时的作用才是真真不可取代的，那才是美食家最真切的感受哟。软硬、脆糯、焦嫩、涩滑、干润，无一不是因为美味给触觉带来的终极感受。如果说，热辣辣的黄田鸡壳干锅的魔力在于猛烈地刺激到味蕾，让人享受了莽汉脱衣晒背时骀荡淫夷的欢腾，那么，炖蛋的美妙就在于，它入口即化，嫩滑无比，让人体感到了轻柔呵护，犹如泛舟湖上之美好，“被风吹皱的水面、远处不知名的野花传来的淡淡香气、清澈的水底下轻轻舞动的水草，还有错船而过时陌生人微微颔首的微笑……”(《解忧杂货店》书评)
3000年前的中国百姓，就善用食物来夸女人之美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但我认为，形容女孩子“肤如凝脂”，莫若“肤如炖蛋”。原因有三：一是炖蛋表面比凝脂要细腻有光泽得多，且炖蛋更有让人抑制不了啜一口的冲动；二是凝脂死白冷凉，炖蛋鲜嫩热乎；三是我不喜欢油腻之物之人，故“肤如凝脂”给我的美感向来不够。当然，那些失败的炖蛋，譬如一层蛋一层水，再如又老又硬表面都是洞洞的成品，不在譬喻范围之内。
就热爱炖蛋这点上，以我为例，从物质匮乏年代，到中年追求厨艺的精湛之路上，岁月从未改变人类原始的模样。人类对炖蛋的热爱不知始于何年，我的炖蛋技术开始于参加工作之时。那时，收入微薄，但也再难向家里开口要钱，所以伙食不见得比读书时好。学校优生流失得厉害，剩下的顽皮孩子居多。这些孩子，气哭女教师后，会悄悄地在办公室桌上放几朵灰树花，或是几枚土鸡蛋。
乡下的夜晚很长，调进城的梦也很遥远，真实的是光秃秃的校园、漏水的卫生间和成堆的作业。备课累了，同事便会花五分钟炖热气腾腾的一碗，就搁在一摞作业边上，边吃边聊。
没有酒，也没有其他零食，我们一小勺一小勺地啜着炖蛋。打开男人话匣子的，需要一杯酒；扣开女人心扉的，一碗炖蛋足矣。我说我妈已离世几年感觉自己孤苦无依好想有个家，她说她妈叫她把读书学费还给家里供弟弟讨媳妇她只能省吃俭用。原生家庭各不相同，各自悲喜未必相通。而此刻，俩女人却因为一碗炖蛋而情意交融，竟吃得泪流满面。
同时期，记得看过一个剧叫《无花的夹竹桃》，赵明明主演。因各种不幸原因，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老实穷苦男人。那男人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把最喜欢的炖蛋省着留给她吃，后来好像遇难了。本来就看不惯儿媳妇的老娘无比悲戚，疯疯癫癫地唤着儿子的名字：“志平，炖蛋~~志平，炖蛋……”我和同事看得泪水涟涟。老实人临死前，也未能让喜爱的食物喂暖女人的心。原先哀叹女主的命运不公，那一刻，全化作了对老实人的悲悯上了。刚搜了百度，已搜不到详细剧情了。但因了炖蛋，23年了，我还依稀记得这个剧情。没办法，吃货们关注的总是不在导演要宣扬的点上。这也是我对炖蛋关乎悲伤的唯一记忆吧。
就这样，在吃货的烟火故事里，炖蛋不动声色地充了个不可取代的角色。上可配以螃蟹，在高级酒店的饕餮盛宴上，不卑不亢占据一席之地；下可在穷苦男人家里，作为营养品给心爱的女人品尝。至于作为菜品的高低贵贱排名，也许炖蛋并不在乎，它在意的是食客入口时的欢愉与否。
话说乙亥年末，庚子年初，特殊时期，各路美女足不出户，都训练成了厨艺达人。大部分俗女子，年轻时啊，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傲娇着呢，最后都在朋友圈里晒起美食。原来我自评高压锅炖蛋术臻于完美，学了两点，发现还可以更鲜嫩。打蛋时不要旋转打圈，改成左右拨动，更嫩；出锅后再淋上酱油，更鲜。
和好朋友夏天每半个月煲一次一小时以上的电话粥。二十多年处下来了，还是相看两不厌啊。
聊啥呢？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聊的是，比如，如何改进炖蛋技术。
哈哈哈。
最后，我们的生活，都归了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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