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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角青石
2021年05月27日 10:42  来源:庆元文艺  作者:管朝涛 

  清明回老家,又经过那座房子。围着木房的四方黄土墙,三面已倒塌,裸露出腐朽的骨架,檐上零落的瓦片稀疏泛白。正梁侧面悬挂木牌上写着的“泰山石敢当”的字迹,已模糊不清。硕大的蜘蛛在各个角落结网,它努力在房子倒塌前维持着自己的领地。院前的梨树开不出花,交错的枯枝在春风里摇曳,断裂后发出几声咔嚓咔嚓响,落到长满苔藓的院子里。

  这座旧宅曾经是闹村的中心地带,我回家是必须要经过这里的。这里有一个呈直角的转弯,两边都是青石路,各有一米宽,路外就是水沟,离地面约有一米高。就在这个墙角,转角石是一块青石,足有一平方米大。能够做转角石的,除了它坚硬和方正外,还需要修整雕琢,这是石匠的事。这块青石,静静地立在这里,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脚步。

  我们管氏是管仲的后裔。族谱记载,宋熙宁年间,管氏一支从龙泉迁徙到浙闽边境,他们在这山旮旯里练了两手绝活,一是制酒曲,二是与乡邻一同做石头。在我们父辈手里,那些石头是软的,想变成哪样就变成哪样。年关一到,做石头的人就一群群从外面回来。全国各地的石头路、石拱桥,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杰作。那年S301省道劈山破石到达我们村时,碰到落差最大的峡谷,无法架桥施工,是父老乡亲通过原始的石匠手艺,架成了这座全国落差最大的单孔石拱桥,它与桥下一座无法考证始建年代的石拱廊桥相映成趣,一起被唤作“子母桥”,如今已成为浙闽边界有名的景点。

  那块转角青石也是我们村的石匠精心雕琢过的,足有一米高,两面平整得像刀切过的青糕,水流到了转角,迅速地呈直角转弯,向另一面。在转角处,溅起朵朵小水花。看似花还是那朵花,其实水已不是从前的水了。

  奶奶和我说过,她出嫁时坐花轿,到了这个转角处,就听到鞭炮声了。当时轿夫无法直接转弯,就停下来,把花轿放在转角石上,轿杆伸出路面,在另外一个方向。轿夫把轿杆像船桨一样迅速地摇过来,花轿就在青石上转了个方向,指向爷爷家。脚下的青石板路是奶奶的红地毯,尽头是一扇大门,爷爷穿着青衣长衫,笑着,等在那里。

  那年,爷爷逃壮丁出了门,奶奶就在大门口坐着,盯着转角处。奶奶想不到,转弯处的涓涓细流与爷爷走的路线是一致的,到了河边,绕过左溪、景宁、青田,经过瓯江,最后到达东海。有一天,转角石上终于出现了奶奶日思夜想的身影——我的爷爷,他活着回来了。

  后来爷爷做起了贩卖木材的生意。山里就木材多,但要到山外换成钱却是不容易。山路十八弯,肩扛人抬,用脚走何时是个头呀。幸好有一条河流,就放水里漂到下游,我们叫放排。

  放排是拿命赌的。雨季开始后,是放排的最佳时段。这时,原本平静的小河一片沸腾。爷爷和村人把冬天里晒干的木头搬到河边,打上铁印记号,十根一捆,用山藤捆在一起,投入翻腾的河水之中,顺流而下。这些放排人,个个是谙熟水性的,要随时与湍急的河流搏斗。爷爷他们作为主家则带着包裹,装上“光饼”。这饼据说是戚继光抗倭士兵吃的干粮,福建人叫“继光饼”。这是用面粉做成的饼,中间有一个小孔,放在炭炉上烤到一口只能咬一指甲盖那么大的时候,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吃几个月都不会坏。木排顺流而下,到了景宁,爷爷他们背着包袱,在崇山峻岭间寻找可以到达的河流两边,用绑着竹竿的方钩,把卡在石头缝隙里的圆木勾出,把被瀑布冲散的木头重新打捆投水漂流,水势好的时候,约半个月,就到了宽敞而水流平缓的青田瓯江入口。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打散的木头连接成排,坐在木排上,脱掉草鞋,光脚划水,拿出继光饼,喝着米酒,缓缓地顺流而下。这时候,月亮升上来了,分不清是月在走,山在走,还是排在走。抬头看一轮圆月,想着已出半月余了,一个个借着酒兴放开喉咙唱起来:

  水啊水,一路到头是温州,

  别处做生活,家中要望你,

  你把猪养肥,你把酒酿好,

  猪肝你来吃,猪头来贡仙。

  第日我到家,最家要把酒来哈!!!

  真累嚯!真累嚯!!真累嚯!!!

  真累嚯!!!!真累嚯!!!!!真累嚯!!!!

  月光如水,山峦似画,木排像成群的士兵,轻的,走在前面;重的,缓缓地跟在后面。鸥鸟掠过江面,鱼儿蹦到木排上,又落入水中,江面响起一阵阵鼾声,很快就到温州了。

  码头上,温州的伙计拿着方钩,把先到达的散木一根根打捞起来,码在路边,等待主家凭着铁印记号和赎钱领回木头。当最后一批放排人从江面漂流而下,温州的东家各自招呼着自己的放排人,买肉、铺床、洗衣……

  爷爷是上游放排人中有威望的主家,赎钱也从来没有少给,所以上岸就被客商围住,码好的木堆很快被抢购一空。换得的大洋一起装在购买的咸鱼鲞、海带、紫菜、虾米、布料的货担中,一路由温州的东家雇来的几个会南拳的伙计护送,不分昼夜地往家中赶,过灵溪、下分水关、走泰顺、转道福建寿宁。三个日夜后的一次黎明,奶奶在打开大门,抬头看见路的那一头墙角的白雾中,爷爷笑着站在那个转角的青石上,泪水,在奶奶的眼眶中充盈。这个清晨,墙角里面的梨树上的青果子挣脱露水,甩掉花瓣。那一瞬间,初夏来了。

  外面枪炮一直没停过,每天有穿不同服装的军队从河边路上走过,沿着浙闽古道往福建方向行进。爷爷不再出去放排,每天躲在后山。接着,家里的猪被拖走,酒被舀光,谷仓中的大洋也被扒走。那只猪在猪栏死活不肯走了,最后吃了枪子,几个兵拿着刀就地开膛破肚,除了猪内脏和猪头不好拿,连毛带肉,大卸八块,扛上就走。爷爷对奶奶说,倒是应验了他唱的“猪肝你来吃,猪头来贡仙了”。牛也被拉走,拖到了转角石那儿就死活不肯走了,那些人拿着枪对准牛头,但最终没有扣动扳机。这也成了那个年代唯一好的念想。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只有八岁,爷爷不会干农活,无奈交了钱带着两个兄弟出远门去枯木林种香菇。爷爷走到转角石那儿时,被玩耍回家的父亲撞了个满怀。爷爷的手摸着父亲的头说:“仔,要听你娘的话!”说完,就走了,背影消失在墙角处。这也是我父亲对他父亲最后的记忆。

  这一年,爷爷病逝在福州火车站大榕树下。当年是我已成年的大伯拿着全国粮票,千山万水,一路到福州。在福建殡仪馆数以万计的骨灰盒中找回了爷爷。当爷爷踏上这片土地时,转角石上已点好香烛,照亮爷爷回家的路。奶奶哭泣着念叨:“回来了!回来了!”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家里子女怎么活呀?二伯父和小姑因为养不起,被人领养了。那一天,奶奶送到了大门口,看着自己的孩子从转角青石处消失。而我父亲过于瘦弱,领养人家怕养不活,留了下来。

  二十年前,我去服役,在鞭炮锣鼓声中披着红花走下台阶。我站在转角石上,回头看了下奶奶,毅然转身离去。后从来信中得知,奶奶每天清晨打开大门不再抬头,直接走到转角石上站着,等着我回来,一直等到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西北。父亲说,灵柩到了转角石的时候,转弯不行,几个人站在水沟里,用手托着,一点点转到另一个方向,就像60年前在门口等着花轿转弯一样,那头爷爷已在等她。

  回到故乡,发现青石上已经覆上水泥。村人说其他路面也浇了水泥,便于手推车、自行车、摩托车通行。青石刀削一样平整的两侧已长满斑驳的苔藓。真是老了,村子老了,石匠老了,父母老了,连我都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块转角石被封在水泥里,它的故事也被封存在记忆里了。

  祭拜过祖父祖母后,暮色中,我再次离开故乡。父亲送我们,经过转角石时,他对我的女儿说:“越,要好好读书啊!”像当初奶奶嘱咐我一样,声音留在转角石上。只是转角石是我的转角,却已不是女儿的。洞宫山脉流下来的雨水,在转角青石两侧冲击起一簇簇小浪花,似乎在歌唱:“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编辑:陈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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