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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郎的青山绿水间
2019年06月19日 09:06  来源:庆元网  作者:施立松 

  

  一日奔波,已然疲惫,但行程里还有一项:参观浙西南革命纪念馆。此时,夜已黑透,更兼细雨,顿觉春寒料峭,寒意森森。

  纪念馆的讲解员吕文飞早就等着我们。这是个退休的大学老师,退休后来纪念馆当志愿者,义务为参观的人们讲解这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他面容清癯,发丝斑白,举止儒雅,衣着整洁,黑夹克白衬衣,寻常搭配,随意简单,却透着一份庄重。讲起浙西南革命历史,他声音低沉,神情阴郁,几度哽咽。

  这一段浙西南革命历史,于我是陌生的。我知道的丽水,被一脉瓯江滋养得油光水滑,山锦水绣,不管什么季节,不论什么地方,都是一幅绝美的江南风光。她的每一处地名,也都那么江南,莲都、龙泉、青田、缙云、庆元、松阳、云和、景宁等等,都像一首小令,轻轻吟来,唇齿间,仿佛被清泉濯过的清冽。没想到这些美好身后,曾经历过如此惨烈、如此悲壮的一幕。

  展厅里,那些黑白的图片、简洁的文字、年代久远的实物,经了吕文飞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解,那段艰难岁月,还原在我们面前:才华横溢的青年,壮志未酬,年纪轻轻被杀害了的,不计其数;被砍头示众,首级被挂了一处又一处的,数不胜数;围剿时受了重伤,为了躲避敌人追捕,只能向死人借地盘,将伤员装在坟墓的棺材里的事,不胜枚举;被捕后受尽非人折磨宁死不屈,威胁利诱面前不改初心的,比比皆是;几千人的部队被围追堵截到只剩几十人,其境堪哀……各种残酷,各种惨烈,各种悲壮,由吕老师那苍凉的声音徐徐道来,那声音好像有重量,沉甸甸地倾压下来,让人呼吸困难,让人眼酸鼻塞。

  直到斋郎大捷。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斋郎这个地名。记忆中,斋郎是个官职名称。唐时,太庙斋郎,职掌祭祀事执俎豆及洒扫等杂事。实为五、六品以上官荫补官,为入仕途径之一。宋王溥《唐会要》卷五九《礼部尚书·太庙斋郎》:“斋郎简试,并于礼部集……礼部尚书萧昕奏:‘太庙斋郎,准式礼部补。’”“敕应补太庙斋郎,用荫官并五品以上子、六品常参官子补……”丽水市的斋郎村地处浙西南庆元县东北,百山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主峰东侧,是庆元、龙泉、景宁三县市交界处的交汇点。海拔1200多米,周遭都是崇山峻岭,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草深林密,乱石遍野。

  正是斋郎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让它成为一个易守难攻的天然险要,成为当时无比艰难的浙西南革命军事战略上的一个重要关隘。史料记载:一九三五年初,怀玉山突围成功的北上抗日先遣队余部组成挺进师,刘英、粟裕率领挺进师进入浙西南一带开展游击战争。挺进师离开当时的闽浙赣根据地到闽北苏区。由于闽北军分区副司令员李德胜叛变投敌,致使我军进入浙江的战略意图被敌获取,在到达闽北寿宁县时,挺进师遭到敌人的伏击。粟裕将军果断指挥挺进师从寿宁县北上再次进入敌人力量相对空虚的浙江省庆元县,于四月下旬来到庆元县斋郎村。四月二十八日著名的“斋郎战斗”在这里打响。斋郎战斗的胜利,迫使敌人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转为退守,使红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继续北上开辟了以仙霞岭为中心的浙西南游击根据地。

  粟裕将军曾说,斋郎大捷是挺进师生死存亡的关键性一战。这“关键性”,除了在军事上战略上的意义,更多的还应该是在精神上的吧,好像沉闷许久的大地,突然被雷声惊醒,雾霾深重的天空,突然露出一丝清朗,阳光直射下来,天地间明亮起来,朗阔起来,万物都挺立起腰杆,蓄势待发。它让那些衣衫褴褛食不裹腹陷入困境的革命者看到希望,更坚定了革命信念、必胜信心,它也让沉浸在这段历史中心灵承受着难以承受之重的我们精神一振。

  从纪念馆出来,雨还在疏疏地落着,灯光下,雨丝宛如无数金线编织着一个华丽的世界,远处灯火辉煌的广场上,传来一阵热烈奔放的音乐声,空气时满是草木的馨香。岁月如此静好。这,就是那些先烈们梦想的世界吧,如果他们地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了。

  

  一早,一行十余人向斋郎村去。车子在山中盘旋而上,又在半山腰弯弯绕绕行驶着。一山烟岚,满眼葱绿。路道逼仄,一侧是万丈悬崖,一边是嶙峋峭壁,车一拐弯,车屁股半悬在悬崖上,不由得暗暗赞叹司机技术真好,心理素质也好,换成我,恐怕手脚发颤,额头冒汗。

  春山葳蕤,万色千声中,树木贡献出一个个乐章,在崇山峻岭间谱成一曲众色喧哗的交响乐。在这山野之中,哪一片曾染过红军的鲜血,哪一处留下他们蹒跚的脚印,又有哪一些树木挡过敌人的子弹,遮蔽过他们的身体?当年红军只凭双腿在这些山里打游击,与敌人一周旋就是数年,食物匮乏,缺衣少药,毒虫叮咬,猛兽虎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每一天都是动荡的,每一次都是不可预料的死亡威胁,偶有个山洞藏身已是最好的,更多的是餐风露宿,“天当房,地当床,野菜当干粮”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如今,数十年过去,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那些坚韧不拔的先烈留下的脚印,会让时光淹没吗?良久良久,一座由一面飘扬的红旗和斋郎村字样的地标雕塑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以为到了,当地作家却说,斋郎村还在山的那边。

  终于,车穿过一个高大的门楼,驶入一个宁静的村庄,村支书叶伙友等在村口。村庄道路整洁,村中古树参天。许多地方的墙上都绘有“斋郎战斗”画面的墙绘。久雨初晴的天空像濯过溪水般湛蓝透亮,山坡像打了绿蜡般油光润滑,阳光从云层里斜刺下来,洒在数十座泥墙的、石墙的、砖墙的房子上,村庄沧桑却新鲜。三五个老人倚坐在屋前,安享着这春日和煦的阳光,看我们走过,便用方言与村支书拉着家常。新采摘的香菇在竹匾上松软着,像一朵朵排列整齐的褐色小伞,竹笋切成一片片,让阳光晒晒久居地底腻白的身子。一只公鸡昂首挺胸地向我们信步而来,不时抻一抻色彩斑澜的脖子,一树梨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群里,竟有一枝寄生的树,碧绿的枝条披挂下来,仿佛玉立亭亭的女子,披了一袭绿锦斗蓬,无比和谐。在斋郎战斗纪念碑和纪念亭的旁边,一个数百年树龄的柳杉上,我们又看到一棵寄生的杜鹃,花正绽放,粉色柔嫩的花瓣与老树遒劲苍老的枝干,也那么和谐地美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或许,这也是一种隐喻吧,军与民,民与军,在革命时期,就是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伙伴。

  粟裕将军的指挥所就在村中的一个小山坡上,从村中小广场边拾级而上,见一面木制的照壁,和一座墙面斑驳的老房子。屋子里保存着刘英和粟裕当年工作和生活的房间,房间十分简陋,仅一桌一床,桌上一盏小油灯。当年那场载入中国革命史册的斋郎战斗,两位将军就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运筹帷幄,以少胜多,取得挺进师进入浙西南以来的第一个大胜战,为建立浙西南革命根据地创造了条件。 站在指挥所所在地的天井里,叶伙友给我们讲了许多斋郎红军的故事,其中《两只红军碗》的故事尤其动人。

  1935年4月下旬,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从福建寿宁进入庆元斋郎村时,由于村民以为又是白匪进村,都纷纷逃进山里躲藏。6岁的叶庆炉跟姐姐一起,也加入到逃跑村民的队伍中。叶庆炉在逃跑途中摔了一跤,脚受了重伤,剧烈的伤痛让他不能自抑地大哭起来。哭喊声势必会暴露全村人的行踪,无奈之下,他姐姐只好把他背回村里。

  红军进村后,看到村民们都走了,就住宿在村外的灰房、牛栏等地方,还进村将村里的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对群众的东西秋毫无犯。正当红军煮好一锅面准备就餐时,突然一民房里传出一阵阵孩子撕心的哭喊声,三个红军马上循声找去,一推开门,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坐地上哭,地上还躺着一个脸色乌青发白的男孩,当时男孩的哭喊声已经很微弱,一只脚的膝盖红肿成一个皮球大的包包。

  看到这场景,红军二话没说,一个留守,其他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两个红军端来了两碗面,取来了伤药膏贴,给幼小的男孩清洗上药……吃了面,上了药,后半夜,伤痛渐渐退去,姐弟俩呼呼进入梦乡。

  这样过了两天,个别胆大的村民偷偷回来查看,看到红军两天来没有进入村民家里一步,村里的一切完好无损时,知道红军是好人,于是上山将村民们叫了回来。村民们回家后看到村里的一切,十分感动,于是纷纷将红军叫进自家屋子里住下。在此后红军在村里的六天时间里,村民们积极配合红军完成各项任务。期间叶庆炉姐弟俩每餐都能吃到红军送来的热腾腾的饭菜。第六天,红军已经走了,只留下了送饭给姐弟吃的两只碗。

  这是两只救命的碗啊,之后的八十余年,叶庆炉时时珍藏着,直到八十五岁那年,他才将碗捐赠给斋郎战斗旧址纪念馆。

  

  斋郎村文化礼堂有一面“学子墙”,墙上是村里历年考上大学的学子。这个户籍人口不足千人的小山村,竟培养出博士、硕士十余人,本科毕业生58人,专科毕业生69人,清华北大等名校的,就好几个。

  “学子墙”上,一眼就看到斯文秀气的叶秋玲。知道她,是因为这个以全省文科第二名考上北大的女孩写的《斋郎记忆》一文,让人印象深刻。她在文中说:

  “我生在斋郎,长在斋郎。恬静的乡村生活承载着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淳朴的乡俗民风绘就我最初为人处世的底色。自打记事起,就从长辈的口中听到无数关于斋郎的革命故事,我还在不同场合见过当时留下来的草鞋、绿色水壶等,村里耸立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也是我每天上学路过、时常驻足仰望之所。斋郎的红色基因就是在这样不经意间融入我们的血液,那种不畏艰难困苦的韧性、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都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在祖父辈的言传身教中,成为我们一代代斋郎人不断前进、不忘初心的精神内核,也是指引我人生道路的不灭灯塔。”

  这应该也是斋郎学子共同的记忆吧。与她并排在学子榜上的,是去年刚从北大科学与工程计算系毕业的博士生叶时炜,他听说家乡正在学习“浙西南革命精神”,便写下网络微文《吃苦就是斋郎的革命精神》,文中有一段话,让我很有感触:“在北大求学的过程中,我不仅仅要靠‘小聪明’,更需要的是意志力……我出生在农村,家庭经济基础相对较差,但也意味着斋郎人只要稍作努力,就能一直走‘上坡路’,生活总会越来越好,所以我们更容易感到幸福。感谢斋郎带给我的这许多。”

  而在叶时炜的微文后,刚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毕来的叶桢,贴上了自己的一段人生感悟:“作为从小在斋郎长大的孩子,我爬过放牛山,捡过当年红军战士射击敌人所留下的子弹壳,参观过红军战士的居所,看过粟裕大将的指挥所,在‘斋郎大捷’纪念碑下敬过礼,唱过国歌。因为红军的无偿奉献才有了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这不怕死、不怕苦的战斗精神,值得我们后人传颂;这勇于拼搏、自强不息的红色基因,值得我们后人不断传承!”

  村支书叶伙友的女儿叶淑媚,也在学子墙上,她正在南京师范大学就读。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村支书,叶伙有都为这些孩子们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每天他都会到这“学子墙”前驻足,如有游客到斋郎,他就会充当红色旅游的“地接导游”。他自豪地告诉我们:“后生可畏,斋郎精神代代传,我们为国家社会经济建设培养了近150名‘红色学子’!”

  如今的斋郎,正发挥村庄的地理优势,发展高山红米、生态洋姜等作物,打造“旅游、生态、休闲”相结合的集休闲观光、农事体验于一体的旅游综合体。

  从村庄里出来,坐上车,回望暮色里静谧的村庄:斋郎村是宁静的,他在青山绿水间默默传承着红色的基因;斋郎村是热烈的,他用不畏艰难的坚韧、舍生取义的精神,教会一代代中国人不忘初心,勇立潮头。

(编辑:陈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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