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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裁缝
2019年04月03日 14:59  来源:庆元文艺  作者:李晓娟 

  八十年代初,我老家黄田娶媳妇流行的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手表好说,谁都爱戴;自行车也简单,唤上未婚妻,到马路上溜达溜达,几天工夫,姑娘们便身手不凡;最难是裁缝机,在花花绿绿中间一裁一缝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不可等闲视之。所以,在我们家乡,姑娘订婚时,男方一般还支付学裁缝费用,此后一生缝缝补补的活儿总算有着落了。

  当年,服装加工店极少。姑娘们大多粗学个把月,日后为自家服务。有个别心灵手巧谙于此道的,则常年在外授艺兼做衣服。记忆中就有这样一位师傅,却是男的,名字早已忘了,应该是龙泉小梅人。他的背很驼,倒是有个俊俏老婆。每年年底,都由俊俏老婆挑着担子,驼背师傅则背着手,慢悠悠地落在后面。当时我才四、五岁,不知驼背师傅手艺如何,不过每因他到来,村里总会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女人们打开箱子,抖出已准备多时的花布;小孩成天在驼背师傅缝纫机下钻来钻去,捡几块好看的碎布头。驼背师傅的家伙也简单,最让人难忘的是他的熨斗,确切地讲,应叫熨锹,外形象铁锹。使用前,须伸入火盆里加热,几分钟后拿出,吹吹火星,往衣服上使劲地蹭几下。新衣服上满是木灰,穿新衣前,需认真刷洗一遍,也有急性子的只用湿毛巾抹几下就披在身上了。那时,没人见过电熨斗,也没有人担心会熨坏衣服。事实上,当时大人的卡其布、小孩的“洋布”,耐磨耐洗,也经得起这番折腾。

  等到我二姐订婚学做衣服的时候,驼背师傅来的次数少了。在模糊的记忆中,姐姐似乎常抱怨其款式落后,缺少变化。不久,来了一个龙泉姐姐,姓谢,还不到二十岁,就住在我家。我家便成了小型裁缝学校。二姐的学费自然由婆家出,而大姐是养女,一直宠着惯着,虽没许配人家,但她也心热得很,于是与二姐双双入了学,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的新衣服空前地多了起来,以前须催上一年半载,母亲才舍得买的花布,这时只要略施小计,躺在地上赖几分钟,她就去掏钱了。谢姐姐带来的东西比驼背师傅先进,不说电熨斗,就那几本服装书,连光棍阿三也喜欢偷偷翻几下。书上介绍的衣领,我记得有燕子领、香蕉领,每一种都让我迷恋不已。姐姐还给我做了一件花裙子,当天就让村里的小伙伴们看红了眼——要知道,他们还穿着兄姊改小的旧衣服呢。姐姐在我身上尽情装扮他们梦想中的童年,我俨然是个最美丽最骄傲的公主。

  谢姐姐带来的变化远不止这些,可是八岁的孩童又无法体会那是什么。大姐二姐是我童年美的偶像,更甭说谢姐姐了。我不喜欢和拖着两条鼻涕虫的隔壁菊妞玩,我喜欢穿梭在姐姐的缝纫机间,穿梭在她们的欢歌笑语中,为她们递剪刀,拿线圈,乐此不疲。有时,她们却又神秘地想要支开我,我用孩子的狡黠极力反抗。她们等我睡着了,悄悄把我抱回到母亲床上。三个人就挤在一张床上,先是高声谈笑,后来声音低了,母亲连催上三遍,才换成均匀的轻鼾声。

  有一天,有两个陌生男子来到村里,询问有没有一个年轻姑娘在村里歇脚。我们才莫名的恐慌,发现谢姐姐来路不明。我善良的老妈收留她时,只是觉得小姑娘讨生活不容易,啥都没多问。从男子口中得知,他们是谢姐姐的家人。谢姐姐和一个蹲过大牢的离婚男人恋上了,但家人不同意。她想继续她的恋爱,但家人要和她断绝关系;她想离开离婚男人,那男人扬言要杀了他。谢姐姐谁都不理,离家出走。于是家人和恋人都在寻找她的消息。当然,此行,家人没有看到谢姐姐。她听闻风声,早就躲在我家楼上谷仓里了。我妈遵从她的意思,用农村女人的沉着、镇定和大义凛然,劝走了她的家人。她才从谷堆里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妈妈面前,说万一那离婚男人来找她,叫我妈妈保护她。然后开始讲述她的逃亡史。说是好几次从离婚男人手中死里逃生,比如借口上厕所溜走。村里有个猥琐男人接口道:“都谈恋爱了,一起上厕所也没有关系啊!”此言一出,姐姐们怒不可遏。我们年少时,男女有别观念极强,哪能容此男人出言不逊侮辱谢姐姐。

  但在我姐姐们面前述说时,故事仿佛变了一个版本。那是个神奇的男人,能赚钱行侠仗义,爱读书两晚能读完大部头小说。我十岁时看完了《薛刚反唐》《水浒传》《射雕英雄传》《七剑下天山》,村里人大多不识字,就纷纷以“两晚能读完大部头”来夸我爱看书。

  那男人还会医术,说是治好了谢姐姐烂了很久的脚。她白嫩的脚在他精心呵护下一点点痊愈,她的微笑在他的温存里一丝丝绽放,他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啊。我估计他比她大10岁左右,他的沧桑俨然成了她的致命毒药,她的清纯正好安放他的流浪灵魂。那为什么不勇敢在一起呢?谢姐姐说,他女儿晚归几分钟,他就让孩子跪在天井一晚上。她有点怕。

  说实话,那年代没有电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离奇的故事。它不像潘多拉魔盒,因为打开后,不全是邪恶、混沌。比起村里几百年如一日的上山放牛下地犁田,那是无数种可能存在的生活,显然让村里的姑娘产生了万千幻想。山的外面是什么世界?有没有一个盖世英雄,驾着五彩祥云来接她们呢?我妈看到我全乡第一(黄真乡)的学习成绩单,坚定地说:“以后,你不要嫁村里。”嫁哪里呢?她说不上来,起码要镇上的吧。确实,从那以后,村里走出去的姑娘多了。有些到了另一个地方,还是过着和小村一样的生活。少数人混成传奇,比如我堂姐,跟一个异乡人走到远方,据说现在资产已是九位数。

  将近四十年,我都记着这个谢姐姐。姐姐们也陆续打听到她这些年的生活,最后嫁给其他男人,又离了。我不断追根究底:那离婚男人最后怎么放过她呢?她现在穿什么衣服染什么头发?其实,不用看照片都知道,她只是和大街上一个中年大姐没啥区别。浓墨重彩渲染的青春褪色后,留下的是一把热毛巾都可以抹去的模糊五官。因为我们都是普通女人啊!

  可是在那个闭塞的年代,她,一个小裁缝,却是一个小村特别是一个孩童眼里的传说。还有那个爱情故事不了了之,我真的很遗憾。

(编辑:陈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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