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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2018年12月20日 09:56  来源:中国庆元网  作者:陈丽标 

  母亲说,她实在适应不了杭州的气候。可我不明白,杭州的气候和她所能适应的气候,有什么不同。是故乡庆元吗?我们都快二十年未回去了;是长期寄居过的丽水吗?感谢上天,未来杭州前,我们能生活在那里。这两个地方与杭州同属浙江省,近如咫尺,同一屋檐。

  夜晚的客厅,隔着一张桌子,母亲坐在我的左侧。弟弟与弟妹上班未归,他俩七岁的孩子“静静”在里屋安静地玩。母亲和我都沉默着,低低的凝固的微黄灯光下,两块愁云饱吸着雨。“回哪去?”我问。“庆元。”母亲低着头,没有看我,现在她像一个孩子。“庆元和杭州不是一样吗?”我又问。母亲仿佛是思索了一下:“不一样。庆元我能自己出门看病,自己出门买菜,自己……反正都可以。”问题随着母亲渐高的声调清晰起来。是的,在杭州这座省会大都市,出门看病要颠簸几个小时的公交,而买菜,要转几条算术题般的街。这些对“静静”来说仿佛看故事片一般都快入门的事,对于我那五十八岁的未读过一日书的母亲,却像面对着一个庞大的无解的迷宫——上帝设下的、命运的古老迷宫,令人手足无措。而我更能理解的是,母亲未说出来的、更深一层的内心。母亲的情感也在这庞大的迷宫面前,落入了深渊般的封闭。我和弟弟一家,她的两个儿子和那位弟妹都有自己的工作(就是七岁的静静也能从幼儿园里获得快乐),日里我们从这套租来的三室一厅一走,随着清冷的关门声响起,她就成了里面一块被抛弃的无所适从的石头。“度日如年”这个词,是形容一个人无奈在禁闭室一般的居室里,数清了那静止的每一秒之中,还有千千万万个静止的每一秒;注意倾听那刀戟般落地的每一声,请问,那每一秒岂不如利箭一般穿心?而在当年我们逃离庆元寄居丽水的年月,母亲身边还有父亲,两人携手,半辈子相濡以沫,你不再只是你,我不再只是我,到哪,母亲都有父亲帮衬着。可好几年前,父亲已经过世了。而那之后母亲就跟了我们。而那之后母亲就越来越沉默。到现在,跟我们来到这陌生如怨的大都市,母亲已经沉默到了极点。她不爱说话,不爱欢笑,不爱走动,不爱……甚至她都不爱愤怒……她只爱在夜里长时间长时间蜷坐在客厅的椅子里,关了灯,呆看着电视机里的电视剧,回忆。终于下班回家的我,开门进来每看母亲一眼,都能感受到她的人生像失去营养的绿枝,在逐渐走向“枯硬”。那“枯硬”是她石头一般的忧郁,一位母亲的忧郁,也是我们身为人子的忧郁。

  故乡的含义是复杂的。它具有强力海绵的高弹性,又像一块百炼钢铁具有高硬度。如果你在那里遭受痛苦,那么你将更痛苦,但是你却无法还报于它。如果你在那里获得幸福,你将更幸福,那么谁都无法夺走你的幸福。这是一种“根”的含义。你是故乡这肥硕的土地上成长出的一棵树,痛苦的或者幸福的,或者,痛苦与幸福杂含。在我二十岁那年,父亲的生意在故乡这片土地上失败了,这母性的土地,这惨痛的失败。身为人子,我们三个尚不担事;而作为父亲,年轻的他却怀疑“故乡”的包容性。于是,在当时看来不可收拾的巨债之下,我们一家仓皇逃离了。这次逃离历时将近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用二十年时间一日累加一日叠加的痛苦?如果故乡是一枚上帝赐予每人私有的糖果,我们在一种几乎“彻底性”的逃离之后,尝一尝却发现是苦的,我们还应该回去吗?

  我也曾想过一辈子都不回故乡了。故乡就让它只是一个亏损的逃避性回忆深藏在心底。当然谁都明白,这是幼稚而可笑的。如果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你可以用距离来逃离,但如果是“故乡”,这不可能。在他乡的时候我总逃避使用乡音,仿佛乡音是一枚蝎子尾部的蛰刺,稍不慎吐露就会遭受针扎之苦。但这是无用的。同乡发现你的存在像“故乡”特意派遣来的使者。他一眼看见你,就发现你有些“与众不同”。你走路的姿态,你看人的眼神,你说话时的最后一个尾音。就是你!于是,乡音对对方来说如蜜涌出,对我来说却如昨日旧脓。

  母亲打定主意要回故乡了,仿佛因为她也是“母性的”,所以对于故乡曾经留给她的痛楚,她也具有极大的包容。她向我们述说了很多。我发觉她的眼神在变化,她的声音在变化,她的肢体也在变化。她的眼睛里长出了故乡才有的美味野生菌,她的声音是故乡那条潺潺不息的清水河,她的肢体是村里后山上祖宗墓碑旁的松柏树。她给她的兄弟姐妹打电话,她给她还健在的老父亲打电话,她给她那些依然不曾相忘的从前好友打电话。这个消息如春天的花信一夜飞回了故乡。母亲也好像已经回到了故乡。夜里睡觉房顶着山城特有的清澈星空,薄窗紧闭掩不住四下节日爆竹般的声声犬吠。她已经想好了要租光英姨妈家的房子,在这十月的好天气里,在四楼的好阳台晾出腌咸菜的绿菜叶子,而房子附近的田野里要清理出两小垄种季节小菜的菜地。

  母亲突然间变得“活”了起来。造物主给了我们人类多么美丽的灵魂。现在,母亲的灵魂不再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生动的画”,而是跳下来完全与她自身的躯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完整的人。

  其实我也是早就认识了“故乡”的。对于故乡我们无法逃避,逃避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愚蠢行为。而一旦我们非要强硬这样去做,我们也就失去了完整的自己,失去了根性存在的自己。母亲的情绪像强力搅拌机一样感染了我。其实我们一家都有一种叫“怀念故乡”的沉积心底的情感。只是作为伤痛之下平庸的人类,我们不断去做着逃避、遮掩、忘记。其实这有何用呢!你逃得再远,故乡永远以迎接的姿态像灯塔一样在你身后高高耸立着;你逃得再远,一回头你依然会发现你离故乡的距离其实是那么近。要不然从古自今那些歌咏“思乡”的隽永诗句从何而来?要不然历朝历代无数离乡背井的人们苦苦苛求“落叶归根”这是为何?

  我决定要和母亲一起回故乡。说这是受了母亲内心深处情感的启发,不如说这是自我对自我的一种深层发掘。我的人生不应该缺少故乡。而我的故乡也不应该缺少我。故乡是有记忆的,故乡的记忆里居住着每一个从那里出生或出走的人。而我也是有记忆的,我的记忆里不可能删除二十岁之前的那一段,永远不可能。

  我爱我的故乡。

(编辑:方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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