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蚊子。”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妻子说了一句，他不情愿地起身，从床头拿起手电筒和电蚊拍在卧室里搜索那只嗡嗡的小黑影。入夏以来，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重复这样的动作，小儿子刚满五个月，他没有用蚊香，只用电蚊拍和手掌拍蚊子。这是他的使命，只有抓住蚊子，他才能回到安稳的睡眠。
脚踩过几块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他有点后悔，两年前买下这套十七年房龄的二手房时，应该把两间卧室的地板和门也一起换掉，但是为了节省装修开支，他决定留着原来的。今年地板和门都越来越吵了，晚上起夜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挑着不响的地方踩下去，开门关门他都是一手转门把一手扶着门，生怕吵到妻子和孩子。
手电筒的光在卧室里游走，照过窗帘，照过衣柜，照过天花板，照过妻子和孩子们的身体，照在小儿子白嫩的脸上。五个月大的孩子，被妻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小家伙踢掉了被子，小脑袋歪在枕头旁，憨憨地睡着。他俯身想给小家伙摆好睡姿，却令小家伙不满地皱眉噘嘴哭了起来。妻子半梦半醒间把乳头塞进小家伙嘴里，小家伙嘬了两口又睡着了。
今年四月的第二天，愚人节的后一天，小家伙来到这个家庭。可能是个不理智的决定，他心想，按照他的处境，刚花光积蓄买了房子，大儿子上了私立小学，夫妻俩虽然工作稳定但收入有限，双方父母都是农民，又不能全身心帮忙带孩子，他俩能带好一个孩子已经不错了。但他对这个“意外”还是满心期待，见过同龄人的儿女双全，他也希冀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他知道妻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明知可能潜伏着芒草荆棘，他们也仍然想前往探个究竟。“二胎，又是儿子。”最近他经常在同事朋友面前这样喜忧参半地调侃自己，听闻哪家也生了两个儿子，心里也不自觉把他当成难兄难弟。
他在卧室转了几圈，没有找到那只蚊子，就在床尾坐了下来。这几个月，他都是睡在这床尾的，大儿子不愿单独睡，小儿子半夜需要喂奶，一米八的床，妻子躺在中间，两儿子躺在妻子两边，他躺在床尾，组成一个“尐”字或“少”字。
“要不下个月我辞职回家带娃吧。”想起妻子睡前说的话，他清醒了几分。他的母亲因患过宫颈癌，又伴有高血糖，体质大不如从前，最近又因为外婆病重，一边要和舅舅姨妈轮流照顾外婆，一边要帮姐姐和他带小孩，体力有些不消，近几日还经常头晕，妻子不忍再让婆婆帮忙带孩子了。他的父亲自从办塑料袋厂倒闭后，经营其它小本生意屡屡受挫，债务缠身，心中充斥的不甘与苦闷，把背压成了弓，这两年当选村长后忙于村里事务，才见有了点生气，让他回家带孙子他是不情愿的。他的岳父岳母在乡下种香菇，靠着老本行维持生计，嘴里念着做香菇的苦，总说明年再也不做了，但又放不下那花10多万元搭起来的香菇棚，只能一年接着一年劳累，指望二老帮他带孩子那是痴想。请个阿姨吧，大不了花掉夫妻一方的工资，可是不熟的人他不放心。“要不下个月我辞职回家带娃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五年前，他考上老家的公务员，妻子放弃自己的事业，随他从浙北的城市回到浙西南的山沟里，从销售公司的经理变为营业厅的前台，他们都清楚，人生的轨迹就此改变。两年前，妻子通过层层面试，获得了在市公司工作的机会，却因为要照顾大儿子不得不放弃。去年，三十二岁的妻子为错失银行系统的工作机会懊恼不已。他知道妻子是个好强上进的人，从小如此。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妻子当时嫁给其他条件更好的人，她会活得更轻松；如果他们留在城市工作生活，现在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九月雨后的夜晚，凉风从窗缝灌进卧室里，纱帘被风吹得鼓鼓的，犹如妻子产后的肚皮。他对温度的感知总是滞后，夏初不及时换上凉席，也得等到秋末才铺上棉被床单。妻子孩子都还穿着短袖睡衣，手脚被风吹得冰凉，他摊开被单，盖住母子三人。
不急于抓住那只蚊子吧，反正他有一整晚可以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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