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南来庆工作十六年，每逢农历“七月半”都会燃起灼灼的思乡之情，特记小篇，以慰心灵。
一
我的家乡在湘西南一个瑶族村落。农历七月十二至十四，在我的家乡俗称“七月半”，是我们那儿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之一，家家户户以最虔诚的方式迎接逝去的祖先灵魂回家，同时要备上好酒好菜款待祖先三日，也成了小孩们可以解馋的盛日。
“三儿哎，去扯花生了……”小叔挑着簸箕站在粮仓一端朝我家大声召唤着。
“来呱了，满满(“小叔”的方言)，等等我。”我飞一般地跨过门槛，兴奋地朝他奔去。
奶奶从堂屋里走出来，不放心地叮嘱着：“记着啊，第一颗花生一定要让你爸先吃。”
“晓得呢！”小叔随口应着。
那是一个立秋不久的午后，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近处已经扬花结籽的稻穗。我兴冲冲地走最前面，压抑不住的兴奋让我走路连蹦带跳。挺着大肚子的小婶走在中间，脸上洋溢着将要做母亲的幸福。小叔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轻声提醒她慢点。她深情地与他对望了一下，一朵红霞随即飞到了脸上，蕴含着满满的娇羞。
花生地在离家四百米左右的斜坡上，四周被身形优美的梯田宠溺地包围着。一阵清风吹过，黄绿的稻苗摇晃动着尚未饱满的身体，顽童般地嬉笑打闹。花生地里是满眼的苍翠，花生苗只是随风象征性地翻了下叶片，展示着成熟的优雅。
爷爷已半蹲在地里开工了，他握紧花生苗用力往上一拉，一颗颗胀鼓鼓的花生便欢跳着从土里蹦了出来。一股花生特有的芬芳夹带着泥土的气息直扑向我敏感的鼻翼，我口里的津液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趁大家不注意时我又尽量小心地咽了下去，可过不了多久它又不争气地溢满了整口，在我嘴里四处回旋。小叔似乎听到了我喉咙的咕噜声，好笑地对爷爷说道：“爸，你赶紧吃一颗吧，看把三儿馋得。”我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规矩是什么时候在我的家里立起来的，从我记事时候起，每年丰收的谷物第一口一定要让家里付出劳动最多的长辈尝了后，其他人才能开吃。在爷爷吃下了第一颗花生后，我的肚子便被清新甜润的花生陆续塞满了，掺杂着泥土味儿的迷人芳香在齿间荡漾，我满足地咂了咂嘴，手里不停地把花生摘下来扔进簸箕，今晚要“接神”，这些花生要请我们的祖先也尝尝。据说他们去世的时候牙齿都掉的差不多了，扯回去的花生还要煮的烂烂的，粉粉的、香香的。
二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天际慢慢隐去，夜晚垂下了黑黢黢的帷幕。我家住在高高的半山腰，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可以看到对面白龙村、左边中界村、右边坳头上都亮起若隐若现的灯光。我家的大黄狗和三叔家的短尾巴狗今晚特别活跃，它们约好似的站在晒谷坪上，扯开嗓子朝着空洞的夜晚不停地狂吠。突然，我看着短尾巴像见了生人似的朝着空灵的黑夜向前扑去，随后又像被人恐吓后呜咽着夹着尾巴窜回了堂屋。
“今晚魂很多，狗是看得见魂的。”奶奶低声地嘀咕了一声。
我感觉周围瞬间被无数逝去的灵魂包围了，夹带着阴冷冷的风，他们看得到我，我却看不到他们。恐惧迅速袭击了我的全身，没命似地逃回了家里。
平时打打闹闹的二姐和我都端坐在家里的小木凳上，父亲正在准备接神的黑伞和鞭炮，嘴里一遍遍地嘱咐着我们：这几天，老人客(对已逝世的祖先们的统称)回来，你们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对家里的长辈要尊重，讲话要轻声细语，免得吵着老人客，特别不能讲脏话和不吉祥的话，老人客听了会不高兴的。我忽然觉得，这些老人客不是回来做客的，而是一年一度回家检查“家庭作业”的考官，我，包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在这段时间都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白龙村响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那是哪家的祖先已经接到家了。
平时摆在墙角的枞木四角桌已经安放到了神龛正前方，上面摆满各种难得吃到的时令瓜果物品，有从屋后邻居家买来的黄花梨，从玩伴海霞家买来的酸溜溜的葡萄，妈妈新煮的花生盛在洋瓷碗里。父亲这次竟然还从四十公里开外的县城搬回来了个滚圆的西瓜，我和二姐直勾勾地瞪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家伙，它正稳稳当当地安坐在祭祀用的烛灯旁边，翠绿的瓜皮泛着圆润的光泽。
屋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炮声，我和二姐奔向门槛边，看见父亲正打着黑雨伞往家里走来，听说老人客都是乘着雨来的，打着黑雨伞才能接到他们。我顿时感觉父亲的雨伞下面黑压压地挤满了祖先的灵魂，他们神情严肃，让人不敢直视，只有勤劳的父亲才配撑起这把雨伞。那晚，全家人都早早爬上了床，嘴里都残留着甜甜的西瓜汁。我和姐姐满足而谨小慎微地脱鞋，不敢摇动平时吱嘎作响的木床，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惊动了一墙之隔堂屋里的老人客。 堂屋里的香油灯“噼啪”响了一声，我知道那是油尽灯灭了。奶奶说，老人客是神，晚上不用睡觉的，灯灭了后，他们就要在久违的家里四处查看，看看家里粮仓的谷子满不满，老黄牛是否健壮，母猪下了几个小猪崽，他们要将这些一一记录在册，等着上天庭去报告玉帝。谁家搞得好，说明有德，玉帝将封赏这家的老人客，老人客一高兴，就会发挥无穷的法力，竭力全力保佑家里五谷丰登，人丁兴旺。这么说来，老人客是玉帝派来体察民情的？也是为自己加官封爵来搜集材料的？我在黑夜里傻傻地笑出了声，猛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冒犯了，赶紧止住了咧开的嘴角，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三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二姐早早地起床了，争着打扫堂屋和走廊，争着生火烧饭，我们都想让老人客看到我们是多么得勤劳和懂事。母亲已经去地里干活了，不过没多久她就又背着一篓子的四季豆、豇豆、黄瓜、辣椒等瓜果蔬菜回家了。奶奶把洗净的假牙装上，清清爽爽地在灶台边煮清茶、温米酒。我和二姐也赶紧刷牙，洗脸，等着母亲把菜烧好后端出去敬神。
这两天，家里的人和动物的脾性都有了些许变化，奶奶不再絮絮叨叨，变得非常通情达理；读书的小孩在奋笔疾书，抓紧补做落下的暑假作业；还未上学的幼童恭恭敬敬地吃完饭再下桌；平常总爱偷食的黑猫也被父亲赶上了吊脚楼，老老实实地呆在稻草旁，偶尔“喵”地叫上几句。燕子妈妈觅食归来，小雏燕们闭着眼睛，争先恐后地张开嘴巴等待着燕妈妈把食物放进它们嘴里，那儿应该是我们家最喧闹的地方了。
我家屋前有一大块稻田，此时正是稻谷上浆的时候。那天，在高大威猛、毛发鲜艳油亮的领头公鸡的带领下，我家那群雌雄老幼的鸡儿们整齐地站在田埂上，纷纷伸长脖子啄食着嫩黄的稻谷，乳白的浆液四溅着，像极了人类甘甜的乳汁。那肯定是种味道极好的食物，我看到孵出不久的小鸡因为个头太小够不着焦急地围绕在鸡妈妈旁边叫唤，看到两只即将成年的公鸡为了同一条稻穗发生了争斗。父亲从外劳动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他的脸突地阴沉下来，嘴角剧烈地抽动着，手里的锄头似乎马上要飞扔过去，那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奏，但最终他还是坚定地忍住了。许久，他的表情趋向了柔和，然后尽量放低声调对我叫道：“三儿，去把悬叉(一种驱赶鸡鸭的农具)拿来，把它们赶到山上去。”我照做了，这是我见到父亲对鸡儿们最宽容的一次。
上午，母亲把浸泡了一夜的黄豆搬到了石磨前，这是今年刚刚收获的新豆子，即使浸在水里我也能闻到它们清新的味道。石磨已经被母亲用热水洗的干干净净，我赶紧从粮仓的横梁上取下推磨的把杆，准备大显身手。母亲冲我笑了笑，用平常惯用的口吻说道：“一点卵力都没有，还争着推磨。”我确实没有什么“卵力”，还没五分钟便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要求跟母亲交换。母亲接过把杆毫不费力地推动着石磨，由于转速太快，我有时连豆子都来不及灌下，还有好几次差点被把杆打到手臂。 奶白的豆浆在大铁锅里翻滚着，母亲用家里最大的搪瓷杯舀了一大杯出来，吩咐我赶紧拿出小碗分装起来，送到神龛前老人客就坐的桌子上。我把盛满豆浆的小碗放桌上依次摆好，学着父亲的样子作了个深深的揖，嘴里真诚地念道：“老人客，这是今年新豆子做的豆浆，你们尝尝鲜啊！”我不敢朝上看，但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他们露出满意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我拿出一个装菜的大碗，把两个小碗里的豆浆倒在了里面，再加些白糖，给正在忙着剁猪草的奶奶送了过去。在我家，长幼有序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们自小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能将所有的程序执行的一丝不苟。
四
老人客在家里住了两天，我们幸福地享受着难得的美餐。第三天傍晚时分，即将迎来“送神”的吉时。四方桌上照样摆满了物品，煮熟了黄亮发光的大块腊肉，从晒谷坪的枣树上摘下的青枣，姑姑买来的大红苹果，奶奶珍藏了半年的姜糖……
堂屋里头香火袅袅，烛光辉映。奶奶虔诚地跪在地上，与老人客做最后的道别：“老人客，你们在家里住了几天，就要回到极乐世界了，家里的一切你们还满意不？如果大人和小孩有什么冒犯之处，请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担待。上天后要多讲家里好话，请求各路神仙保佑我们全家一切太平，大难化小，小难化没。”接着她拿出卦，开始为家里人一个个占卜。当求到小婶时，奶奶的脸上显现出特别的期望：“老人客啊，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媳妇生个儿子啊！”我了解奶奶的的隐痛，父亲四兄弟中，从我父亲到三叔生的全是千金，奶奶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等着抱一个大胖孙子。奶奶双手合着卦，身体匍匐到地：“老人客，如果我媳妇怀的是孙子请来个阳卦，如果是孙女就来个阴卦吧！”我们全家人摒住气息，紧张地盯着奶奶手里的卦。奶奶把卦往上上一扔，两块卦在空中翻转着着地，我们的心跟着卦在剧烈翻滚，卦在地上跳动了几下才停住，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娘，是阳卦哎！”小叔兴奋地叫道。奶奶的脸一下变得喜气异常，密集的皱纹盛开成一朵灿烂的菊花。农历十月的时候，小婶真的为谢家生下了第一个男丁。
一个个“冥包”在香炉缸里熊熊燃烧，升腾起一米高的火苗。徐徐的晚风吹来，火苗扭动着身子向西蔓延开去。吉时已到，送别的鞭炮声响起，我仿佛看到老人客心满意足地带着各种物品，脚踩五彩祥云向西边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