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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线头的红棉袄
2017年08月16日 11:54  来源:中国庆元网  作者:吴荣芬 

  南方的冬天,阴雨缠绵,总是冷的彻骨些。每到入冬时,母亲便给外婆送去厚厚的棉袄,颜色不一,款式却很相似。外婆最爱的是前年的红色棉袄,粗布滑面,大花图案。花是用细线勾绣在衣服表面的,有些老式,但看起来倒也立体美观。

  “这颜色很好,也很暖!”外婆抬着头扣起领口最后一颗纽扣,夸母亲买的棉袄合心意,然后扶着椅子站直身,使劲拉了拉左右两个衣角,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

  说来也奇怪,现在记忆中关于外婆的一切,都裹在这件红棉袄里,没有脱下。九十岁的外婆,穿起棉袄显得臃肿笨重,在衣服内衬缝上两个小口袋,装些零钱,便可以轻松出门了。

  她每天都在五层楼高的楼梯上上下下,贴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移动。扶手是铁制的,表面刷上铁锈般的棕红色,摸起来粗糙硌手,外婆的双手与扶手之间磨出“呲呲”的声音,磨的时间久了,手掌越发粗糙,棉袄也被刮出不少线头。

  下楼买些早餐和蔬菜,回到家里,外婆能一口气灌满两个水壶的热水。每次去看望她,她都在门内大声问我是谁,听到我声音后才会开门,因为她很听话——一个人在家要提防陌生人。外婆做到了,一做就是十六年。

  进了家门,外婆在前我在后,一起走向木椅坐下。“外婆你买新衣服啦?”我问道。她站起身转了小半圈,“你娘买的,看得伐?”“好了,这颜色特别适合您。”“我都说不要买,穿不完……”就这样聊一番家常后,我搀扶她到走廊上站会,让她一定要注意身体,出门走路要小心,不要再一个人乘公交……外婆点头说好,乖得像个温顺的小孩。

  十月的一个夜里,家里返潮得厉害。外婆交叉着十指靠在窗台,如往日一般张望着马路。只是,夜被阴沉沉的雨帘笼罩着,望不到边际。一阵风吹过,她关上窗户,小心翼翼地摆进卧房找出那件红棉袄,理直了衣角,衣角已起了稀稀落落的线头,不时看到里面的棉絮。原来,棉袄和外婆一起,在慢慢老去。

  外婆在生活中有一个习惯,习惯将衣服叠成四方形,三四件摞起来,然后用绳子从正中间绕起,绕成“田”字打包放进衣橱。2016年8月,我们一家四口手拎一包,把外婆接进了家。

  由于五月初的一场意外,外婆右腿骨折,卧床三月。

  她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数不清日子,数不出自己91岁生日。还时不时右侧着身子安排后事,安排了十几次,也哭了十几回……

  在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可站着却伸不直膝盖。她说自己没用,骨头都硬了,爬不起床,扎不了头发,扣不到裤扣。于是,母亲打点起了她的一切,烧饭时把外婆带在身边,也会安排她在房间看电视或在阳台晒衣服,外婆很听话,摆着脚做过来。待到开饭前五分钟,外婆提前坐好等我们一起用餐。她的位子和侄子挨着,从住进来第一顿饭开始到离开的最后一餐都这么坐,说和“小皇帝”挨着坐吃得开心。她每餐一菜一汤,或是切足了蒜和辣椒的菜卤酱,或是咸的不能再咸的酸菜。我偷偷给她夹些蔬菜和肥肉,她嚼着嚼着咽不下喉,就放下碗筷,铺开一张面巾纸来,吐在纸上。随即便是喷嚏声,间断着打两三分钟,时常喘不过气儿。侄子淘气地嚷着给她递过面巾纸,而外婆接过纸后要从额头往下擦,擦到鼻子和嘴巴,然后迟缓地扭过头夸侄子。见外婆袖子上的线头随着外婆身子在摇动,侄子伸出手去抓,没料却扑了个空,引得全家人欢笑。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侄子学会了擦鼻涕,外婆学会说——“乖”。

  随着天气渐冷,外婆在棉袄里一件件地添加衣服,从一件加到四件,加到抬不动双手,添到走起路来僵硬无力。即使每天按时在阳台上活动手脚,可身子骨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真的抬不动手脚了,她便坐在阳台那张旧木沙发上,帮母亲装黄豆、剪海带,等母亲回来,黄豆洒了一地,海带似剪非剪……

  与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80、90、00后我们不同,亲身经历过饥荒、粮票、挣工分的峥嵘岁月,外婆对现在的生活显得非常知足、平和,夸现在形势好,不愁吃不愁用。是的,吃穿不用愁,可她却愁起了眼下的日子。

  她经常问我今天几日,我翻翻手机日历告诉她说初一了。然后她掰动手指,抬起头问我,那这天初五?我说初一,她盯着我,所以说今天初一啊,如此反复两三次,我不耐烦走开了,她还是坐在那里数,数今天初一、明天初二、后天初一……真正到了初一、十五时,她却忘记起来烧香拜佛。

  家里有一把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藤椅,由于位子高而宽敞,成了外婆的喜爱。她喜欢坐那晒太阳,坐到吃饭时间,再回来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色慢慢上升。

  有一日阳光正好,我执意帮外婆洗脚,她很开心,双手缩在棉袄口袋里,和我说起以前的日子。那个年代很清苦,外婆共生了九个孩子,有生下来就夭折的,有生下后被领养的,最后留在身边的五个孩子都是从挑担开始挣口粮。外公外婆带着孩子们每天翻山越岭挑过一座山,在山上过夜,第二天又继续赶路,卖了担子才能回家……。讲到这,她不经摇起头,说人老了就是没用,以前能挑百来斤的担,现在却成为你们的负担。我转动着眼睛,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让她消除这个顾虑。

  眼前这双被裹了的小脚,干皱裂皮。人老终去,是每个人绕不过去的人生命题。

  洗完脚后,我一并给外婆剪了指甲,并剪去衣服的线头。“外婆,我给你买个新棉袄吧”!外婆急忙摆起了手,“不要,等我好些了,你再带我去,试了身才好买”。

  可次日母亲便买来了新棉袄。她心里知道外婆是出不了门了。外婆伸手试了身,便让母亲帮她脱下,说没力气再试。那日晚上,她就进了医院,恰逢2017年元旦。

  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天后,外婆日渐消瘦了下去,最后妥协说想回家。我们尊重她。出院的那天,母亲为外婆梳洗好,穿上了新的棉袄,依旧大花粗布,只是,没有了线头。

  临终前,外婆的叮嘱是这样的。叮嘱选个好日子让她走。选个好日子,让子子孙孙积福。

  这便是一个普通女人即将走完一生时留给下代的唯一嘱托。这嘱托轻,轻得比不过生命;这嘱托重,重得我们无法承受这份情。她爱所有人,可她却不得不离开,“抛弃”了我们独自一人走完未走完的路,我想,阳光在那儿慢慢地淡薄,脱离,凝作一缕孤哀凄寂的红光一步步爬上墙,爬上楼顶……

(编辑:庆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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