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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走之间
2016年09月22日 10:44   来源: 庆元文艺   作者: 吴晓慧  

  几年前的临时变更,照旧蛰居于浙南江渚,小架一扁舟接续几载窗明。久在这江南徘徊,对那疆土版心深处向往不已。如今总算来到中原,想起匆匆相逢又将南行归去,不由怅然。经历一场长途旅行,那些难忘的景致潮涨难退涌入心绪,当我疲惫地蜷缩在站台上,南方村庄刚刚收获一场雨露,火车的鸣声就如期而至了,我的身后,半阕人世,半阕沧桑。

  在洛阳求学的好友遗憾地说,如若你们四月来,牡丹花开得正盛,繁花绕城,春意盎然,才不枉来一趟。传闻武则天冬日赏百花,唯牡丹一筹莫展,红颜一怒令下,牡丹被贬洛阳,却也成就了洛阳的雍容与华贵。想来做一回洛阳花下客,风流弄姿,也当是极尽了美意,可我万万不是来赏花的。眼底及尽处,我们魂牵梦萦的恢弘都城触感冰凉,夏商滥觞满目疮痍,曹丕称帝的雄心霸气也已殆尽,君临天下,旌旗蔽空,仿佛昨日旧事。中州繁华,风光悄然离去,簇带济楚,香泽也已隐退。想起司马光当初一句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亦苍凉无奈。感怀于江山更迭的战乱祸福,种种刺激经络的伤痛隐隐发作,一种失落在我内心深处盘旋,洛阳啊,你徘徊于朝代的兴废,历史大动干戈,固若金汤的城墙半目残垣,堂皇宫殿付之东流,王笏折落,玉笛声断,苦寻无踪迹。

  今日洛阳城已然退去神话轻纱,青山依旧,却是王朝旧梦,天下太平,百姓步履缓慢,在这座城市交流着河南乡音,朴实、沉着地走着。我本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要走遍大江南北,在我去过有限的地方,有多少堂而皇之的建筑在后世人工建造中招摇地风生水起,虚托着还原历史的由衷赴会一场繁华,我往往只付之一笑,不做过多停留,而这洛阳,在感慨世事的同时于我却是了然的真实。

  踏入城门,浮现在脑海的第一人竟是汉明帝。若不是汉明帝与遥远的释迦摩尼梦中相遇,万里以外的传教徒恐怕与这震旦的缘分还要遗憾几时。现在很难想象,刘庄派出的使节怎样与那两个避难的天竺高僧在大月支不期而遇,此时距释迦摩尼圆寂已5个多世纪。摄摩腾和竺法兰踏足这片热土,白马蹄声哒哒风尘仆仆驮经而来,佛教开始在这片儒学独踞的广袤大地繁衍、扎根。当我来到邙山脚下,白马寺香烟迷绕,僧人信步走过,中国汉传佛教祖庭的几毁几修,大落大起如若随着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洛阳伽蓝记》飘散眼前。

  少不经事时,我那贫穷村庄不远处的深山,也有一座寺庙,星星散散几个僧人。许是什么佛教节典,祖母给每个孩子带上几两稻米,上山吃斋饭。家家户户的稻米相混,煮出百家饭,香甜的菜肴却是寺里供应的。吃斋之前,我们几个村童学着大人的模样在几座佛像面前磕后跪,忙得忘却时辰。寺内钟声杳杳,木鱼笃笃,人潮攒动十分热闹。不知哪一年岁起,寺庙逐渐废弃,僧人遣散,经年之后,户枢已蠹,泉眼沉寂,枯叶深处几堆废柴片,锈迹古钟再难敲醒山中深沉而清亮的佛晓。多年后我突然兴起登山远足见此情景泪眼潸然,不觉恍如隔世,如今遇这洛阳城,又想起方文山那阙歌词: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繁华易冷,就连那僧人,也不知散落何处。

  中原渐渐远去。火车与铁轨轻碰,声响有序地前进。未曾料想这归途大地倏然汗水涔涔,骤雨落在七月的眉骨,火车几经止动,这夜映衬得异外孤寂。车窗外灯火明灭,我坐在火车腹中一颗坚硬的牙齿上,酸痛难寐,硬座的常客轻贴靠背,睡容安详,我为这份安详沉醉。入神时,对面那个中年女人突然睁开惺忪睡眼,目光相遇,难免尴尬,只是她微微一笑,我也随即应和,然后佯装投入睡眠。未想到在这疏离午夜陌生车厢的一个浅笑,竟似龙门的莞尔。

  幸得有龙门。

  这龙门,是洛阳残存的贵气。这个帝王发愿造像的福地,在中原大地洛阳城内跳动着历史的脉搏。龙门崖壁上的窟龛列如棋盘、密如星辰,不计其数甚是壮观。仿佛一块巨大的壁画,壁沿上方低矮的丛林与天相接,地上是众生芸芸。沿半面山壁而走,一步一佛陀,步步充盈佛性。拾级而上,人潮涌动。拍照,留念,旅行的惯有模式,我站在角落,于45度记录下卢舍那高达17米的佛身。听人说,在不同的天气,怀揣不同的心情来看卢舍那,会有不同的佛悟,这有些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她沉睡在卢浮宫,接受着不同心境的人的观瞻,有人目遇羞涩,有人邂逅温婉,有人却饱尝轻蔑。那天天气阴沉,光线却恰到好处,微风习习,衣袂轻盈,过往游客带着崇慕与几分俗世之念缓缓走过佛陀庄严达观的俯视。在龙门山腰空地的中央,露天的岩壁下,两个中年女人在卢舍那莲座前虔诚地跪拜。她们合十双手,静心跪地随即俯身而拜,往复如此。当两个女人瘦弱的躯体笔直地轻贴地面俯在卢舍那脚下时,我一度揣度的内心深深撼动着。其中的一个女人脱去了鞋子如同弃去俗世的尘埃,一身轻盈,另一个女人双目微闭,却不难细察到她圣洁的眼神。其他游客和我一样,自觉为她们空出一块清净的空地。似乎有更多的微风迎面涌来,我已然不敢妄加猜测这应是她们到过的第几个佛教圣地。不知怎么我牵挂起乡村劳苦勤勉的女人,想必眼前的女人与我那苦难的村妇在世间有着一样难舍的身份——从父、从夫、从子的女儿、妻子与母亲。此时的我怎么能够心如古井,无欲无求,我想到太多的人,远去的祖父,行在鬼门关前的舅母,身患绝症的邻家小妹……想起生命果如沧海一粟,远不及一片佛耳,我痴痴看着卢舍那,看着佛的光芒普照,他温和如初的笑容,微微颤动着脚下的大河之南,向七月的周身无限延伸。

  世人祈福消灾祭拜神佛,多为了平安无疾,月下姻缘,兴旺门第,滚滚财源……而如我类的普通民众,既不信佛,也未入教,遇到生老病死,灾难横祸,无助无奈之余也难免想起还有一群无苦无忧不同于凡胎肉身的神灵。对每一场丧礼法事保持着敬畏的态度,我清楚地知道世上本无鬼神之实却又间或祈盼鬼神之说。屡屡想,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力量能使求愿之人一次次打开疼痛的伤口,甘愿粉身碎骨,折煞年寿,以换取被施愿者半刻的安宁?

  不想那西天与东土,恍惚之间,又是千年光景。生命的落幕本就消无声息,来于尘土又终归尘土,身前到身后,路程艰辛,步履沉重。人们祭奠先祖,跪求庇佑,早已相信自己的祖辈转身踏入西天乐土,永享极乐。犹记得村人们对死亡释词时,往往把答案寄放在头顶的这片亘古寂静的苍穹之中。我也曾见到满怀心事的村民到寺庙里祈福,对佛殿中每一位大小天神佛身逐一叩着长头,将每一块蒲团凹进深深的嵌痕。如今村中仍有不少老妪求签烧香,卜卦算命,遇上小大之事,归咎于自身的罪孽,惶恐度日。若不是为了生死永隔的亲人,为这纷烦苦短的人生,为延续香火的子孙,在我那个遥远贫瘠的村庄,善良的老人们怎会把心中的苦难日复一日地抽丝剥茧,敬畏地摆上香炉,点燃香烛?如此种种村中祖辈沿承的请愿习俗,三分仪式,七分愿念,只是美好却又万分遥远的寄托,随着现代文明的涤荡、村中年长的老辈长眠地下也渐渐没入尘土。

  我们离开龙门山腰的时候,那两个信徒依然继续着她们的祈愿。我始终对所有的宗教怀着崇敬的心情,想必这世间的信仰都在各自的天空寸寸生莲。至于卢舍那,人们已不关心他是唐高宗为父歌功颂德的初衷或是临摹武则天面容造像的传言,他是佛,千千万万佛陀中的一个,巧夺天工施愿祈福的一个。

  闹腾的雨慢慢小了一些,天边的农田渐次延展开一点一点白晕。列车人员推着细长的手推车,向旅客出售食物。停走的间隙,到站的旅客拖着行李通往站台,也有几个旅客踉跄地向车厢两头走去,几个男人趁着此刻闲暇到车门口匆忙抽半根烟。这一车异乡的俗世之人,在火车上蹩脚地重复着每日的生活之需,怀着各自的心事,略显浮躁地等待下一场相逢的筵席。一夜的折腾,睡意才来,我侧身靠在座椅上,疲乏之中冥冥闪过粼粼波光。

  我和伊河并排走着,犹似走在瓯江之畔。微风吹拂涟漪泛起微光,岸边大大小小的龙门佛陀庇荫于大小石窟中,灵动的伊河之水远远流逝……某年,伊河水溢,累及千家。佛陀们静静地坐在河畔,旁观王朝几度昌盛几度崩析。雁声阵阵不绝于耳,朝阳从龙门肩上涅槃,又滑落于合璧的暮云之中,脚下的百姓怀着古老的信仰正相见别离,福祸相依,卑微而高亢地将性命依托。

  忽忆起河出图洛出书的洛水。去龙门的路上,我们搭乘公交缓缓走过牡丹大桥,友人指目窗外。河面宽阔,泱泱洛水平静安然,不远有一处小沙洲,我不知道像这样的沙洲洛河还有几处,它们在水中安之若素,处之泰然,生长出树木和丛林,安静地倾听洛水款款耳语。“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水雾杳渺,恍若一枕梦境,曹植手执马缰,怀入美女策马远去。

  这龙门伊阙曾险滩难浚,恩受一位古稀诗人倾囊接济,如今远目而去,河水犹似乐天一挥毫墨笔锋晕染处溢出的一壶酒香。青山排闼,两岸秀色被伊河温温浸润着,从龙门山遥望,对峙香山峰峦绵缓,清幽忘情。如是清晨到访,这香山之上想必烟岚如雾,似纱似梦,当是仙境了得,不然绝吸引不了白乐天洛阳晚年闲居。彼时的白居易,早已不是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了,香山居士纵情山水,抚风弄月,漫游泉石名胜,乐天痴佛。这不免让人想起王摩诘,亦是隐逸终南,坐怀禅机,沉浸于水穷云起,空山幽篁。自古仕途多坎坷,“来如春日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终是岁月蹉跎,两鬓披霜。

  静坐于掩映于苍松翠柏香山深处的白园,不禁想穿过岁月,浅酌隔篱取酒,举杯邀月的闲适。想必少有人能够忘其姓字而忽忽不知吾为谁,只怕在虚幻的浮生中把自身看得太重。我读过许多唐诗,独为醉吟先生这杯清爽的五言所迷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起祖父坎坷的一生,在苦难的最后一段时光,靠着吗啡来减轻疼痛,少了美酒解愁,显得凄清孤苦。乡下人好客又好酒,冬日寒凉,甚喜煮酒话客,暖胃交心。升腾的热气弥漫上祖父的眉眼,将温热窜进微凉的半空,渐渐晕开。祖母将红泥火炉中的红碳烧得正旺,老屋一不留神就被酒香溢满。劝君再尽一杯,远方的故人啊,这酒醴,是自家酿的黄酒,醇香、甘洌,归期漫漫,此去还能不能尝到?

  倏忽整理起行程,我们淌着白沙堤旁的潮信北上,辗转洛阳,又于长安南下江浙,不想这杭州、洛阳、西安也被乐天一生勾连,我竟有几分旁系人的意外自喜,又为沦落天涯的诗人沉浮的宦海顿生茫然之感。

  嘈杂之中忽然惊醒,刚上车的旅客因为行李的置放问题与邻座发生了口角,不同乡音的碰撞仿佛是一场不同地域,两派宗教的博弈,互不肯让。无独有偶,如此沉重的还有我们北上之时的车身,亦是被嘈杂劈头倾覆。沉闷的阳光打在迷蒙的窗上,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这风景,本与我无关,任凭它们嬉笑怒骂。火车再次停驻时,友人露出一丝兴奋,这一站,芜湖,我们悄然过了长江,我本该略显轻松的心情却和这默默的平原相视无语。贪、嗔、痴念,几多纷扰几多愁,忍不住想到一句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如学学智者远离朝堂,择取耳得为声,目遇成色的自然作为归宿,相看不厌,赏酒吟诗飘飘然羽化登仙。

  火车晚点几近4个小时,终是从车身中抽出,此次归乡,不知而后缘分,而这多生的时辰,又使我倍感苍凉,为这迟到的南方山脉,也为那沧桑平静的中原大地。未带走一张矜贵的洛阳纸,也不曾带得一件庇佑佛物,只偷摘了一片青涩的叶子,夹在随行的诗集中,现在我打开它,瘦小的身体延展开来,分支处似有血脉的余温。驶过享誉荣华的中原,停走之间,时想起悲欣交集的人间和我一村的亲眷。山间的村落,没有华丽的盛名,悲喜轮转的村民共同诉说着一本朴实的族谱,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幸运。洛阳边的归雁还在等候秋日的拂风,我带着乡书和一生的牵挂回到了这片浙南山区,温润柔和的江南之水,轻轻濯漾冰心。

(编辑: 陈沛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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